王夫人岂知宝钗心内翻涌,她心中终还是有些遗憾,入得宫来,见了皇宫的富丽堂皇,暗怨老天不公,凭她的才学与姿色,当年为何不能入选做公主、郡主的伴读呢?若得机缘,得见皇上,凭她心机,必能和元妃并肩。那样她何苦非嫁宝玉呢?宝玉如今无官无职,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走上正路。
屋外传来上夜更声,王夫人心道:“子时,这一天快熬过了。”对宝钗道:“睡一阵吧,明天好有精神。”
宝钗应声,靠在冷墙上闭目欲睡,王夫人便揽她到身边,以图两人挤着温暖些。宝钗挪身过来,倚着王夫人。
王夫人迷糊中,被身旁动静惊醒。微睁开眼,只见庄重的宝钗一脸焦躁,起身在她自己身上翻来翻去,与平日判若两人,嘴里喃喃道:“镜子,我的镜子,放哪儿了呢?我的绣春囊呢?”抬头看到王夫人,扑到王夫人身前,动手用力翻王夫人的衣衫,裙底、袖底一一查到。王夫人心头骇然,向墙角退着,极躲着宝钗不安份的手。
宝钗翻不到,仰头眼中焦灼,含着祈求道:“婆婆,不,姨妈,你藏了我的镜子没有,看见我的绣春囊没有?快把镜子给我,把我的绣春囊给我。”
王夫人心中惊恐,连连后退,又听宝钗提绣春囊,心头一抖,弄得全府鸡飞狗跳的绣春囊,居然是她的。撵了那些人,她不后悔,反是知道绣春囊是宝钗的,她恨得咬牙,难道她王夫人又要出丑?
晴雯倔强不服的模样跳出来,含悲带怨质问她?多少次梦中见到晴雯这副模样出现,想到晴雯,不由疑她是不是晴雯鬼魂上身,找她索命。急抱头,神色慌张喊道:“不要找我,不要找我。不是我要你死的。”
宝钗索要无果,退回去,在屋中四下转,看到琉璃灯,转身奔了去,开心一笑,一把抓在手里,取出蜡烛,把琉璃罩摆在自己面前,人也变得安祥,慢慢直直坐下,对着琉璃罩,缓缓解开束发带,散开头发,脱去粉红外衣,只着大红绣白牡丹绿叶内衣裤,以手撩发,对着琉璃痴痴地笑,双眼微眯,脉脉含情,嘴上轻声哼着小曲,时而低语。
王夫人悄露双眼,斜眼偷看,傻在那里,呆楞楞地看着宝钗,听宝钗言道:“宝玉,你羞什么,忘了你是怎么呆看我的臂膀了吗?”伸出臂膀,盯着自己雪臂不住瞧。
宝钗轻声慢语接着道:“你挨打时人家去看你,不顾女孩子矜持,向你表明了心意,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给你送药,明明看见袭人急三火四地为你盖上被,遮了你的”宝钗柔媚一笑,道:“还有啊,你的鸳鸯肚兜我也帮你绣了。”
宝钗对镜自照般语道:“你能对袭人她们低声下气,怎么就对不能对我好点呢?我样样都胜得过她们。还有你的林妹妹。”
王夫人闻宝钗言,见宝钗这等模样,不由心中恼怒,不知宝钗还会说出什么来。
宝钗换了姿势,身子动了动,碰倒身旁蜡烛,散在地上的衣裙,触及烛火,痛快地燃起来。宝钗仍不觉。
王夫人心急之下,扑过去,拚力以袖扑火,转头喊宝钗,宝钗如不见,自顾笑着说着,王夫人顾不得她,扑火要紧,终于火全消了。低头看襟上、衣袖上已沾满了黑烬,宝钗的衣裙已毁了大半,穿是穿不得了。她真是欲哭无泪。
抬头又见宝钗抬手去解内衣,王夫人急怒之下,挥掌抡去,打在宝钗白白圆圆的脸上,宝钗登时呆住,昏了过去。
王夫人爬过来,拖着哭音,高一声、低一声呼唤宝钗,连拍宝钗脸。
屋外侍卫听见动静,推门看一眼,见没什么不妥,关门出去。
王夫人吞了哭声,低声唤宝钗。
宝钗醒过来,眼中茫然,见婆婆脸上、衣上沾着黑灰,极为不解,猛见自己披头散发,外衣烧掉一半落在地上,不明所以地问王夫人发生了什么事。王夫人看她情形,不像做样,坐实宝钗鬼魂附体,抱她大哭起来,暗自以为是自己害了她,心中对她的怨与不满也消了大半。盘算着回去要找太医好好为宝钗诊治,要宝钗当起这个家。
宝钗不明所以,等王夫人哭过,自己重新束发,见衣服已是不能穿,有些发愁,面上一丝不乱。
王夫人只对她言道可能她受了邪气,把破衣给她披上,好歹蔽体,只等天亮再做道理。
胡乱打了个盹,婆媳二人好容易等来宫女,说出是元妃娘亲,恳求着要件宫女衣服及木梳,那宫女极不情愿,看宝钗实在难以出门,遂取来不穿旧衣,给宝钗换上。宝钗简单梳妆,与王夫人一起跟着宫女来到太后寝宫。
在宫门外,恰元妃也到,不解宝钗如何宫女打扮,心里咒了声,宝钗对元妃堆笑施礼,元妃忽觉脊背生寒,深悔当初不听祖母劝告。
话说元妃、王夫人、宝钗三人跪伏地上,王夫人回太后道:“是我娘家妹妹所送,我确实不知从何而来。听我娘家妹妹讲,是我外甥女的金兰契相赠。”
太后问道:“你身旁的就是你外甥女?”
王夫人头触地道:“正是。”
太后转向宝钗道:“是这样么?”
宝钗抬头,仰起银盆面,掩住水杏眼中的精光,微挑不画而翠的眉,轻启不点而红的朱唇,从容道:“回太后的话。”心中期盼,她的气度、修养也会得到太后的嘉许。
身旁一太监跨上一步,抬手掴在她左脸,道:“放肆,低下头去。”
太后身后一名女官出声斥道:“自已掌脸十下”
宝钗闻言,暗恨自己忘了宫中规矩,只得缓缓抬手左右各掌十次,勉强低头俯首,依然从容不迫:“回太后的话,玉蝴蝶的事,是我出阁前,史老太君的外孙女林黛玉所赠,我与林妹妹交情深厚,她身子弱,我常送她一些人参、燕窝,让她滋补身体,时常地问候,也常教导她一些道理,想是林妹妹感念我们之间的情谊,便把玉蝴蝶给了我,但我因想着这玉蝴蝶十分珍贵,坚辞不收,林妹妹十分过意不去,我为了不让妹妹心中有负担,思虑过重,又犯了旧疾,才收下玉蝴蝶。我不敢独自留下,姨妈进宫时说过太后寿辰将至,我们便把它托元妃娘娘献上,只要太后您高兴,我们也就心满意足了。至于它的来历,和另一只玉蝴蝶的去向,我确实不知。也许只有林妹妹知晓。”俯首看不到她表情,她心中好笑,明哲保身从来是她聪明之处,想起滴翠亭时,她推测到小红会狗急跳墙,对她不利,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场金蝉脱壳戏,轻轻松松将偷听之责就推给颦儿,脱了一干二净,最后自己笑着言道:“一定是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事后那小红如何做为,她就不得而知了。只是现在无法像滴翠亭那样抽身就走。
太后耐心听着,心惊于宝钗的能言善辩,还有一些为黛玉担忧。这样的心机,这样的谋略口才,这样的姐妹……
帘后,黛玉更惊心,心寒,一阵迷惘。这是平日里亲亲热热叫着她颦儿的宝姐姐吗?那么热心、诚恳,为人解难的宝姐姐吗?颦颦二字,那是宝玉给她的表字,宝玉很少称她颦颦,只有宝钗常常亲热挂在嘴边。
自己答应宝玉进宫,一为王夫人,以全宝玉孝心,真正还是为宝钗,她想确认是她多疑,疑心宝钗品行,虽然宝钗当初害她,她私心以为她不过是为对宝玉的情,对她黛玉,应还是有姐妹情份在。她真的不愿相信,在危难关头,宝钗会负了姐妹。
王夫人也很惊讶,平日里宝钗在她面前安分守已,话不多说一句,端庄稳重,又知节俭,紧要时刻能为自己排解忧心,除了血缘上的亲近,她确实喜欢宝钗。她也听说过宝钗在姐妹面前显示才学,令她放心的是,宝钗还是以针线为重,而宝钗的管家才能,也让她满意,前几日,宝钗在众王妃面前,侃侃而谈,她更觉得宝钗为她王家、贾家挣得了脸面。今儿在太后面前的一席话,既表了宝钗的好,又脱了干系,至于别人承担罪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保全了自己。王夫人顿全忘了前些日的恼火,只觉宝钗完美无缺,危急时能转危为安,自己为贾府选对了人。如有可能,一定要让宝钗扶正。
太后缓缓道:“为何只送你一只?”
宝钗答道:“妹妹是把它作为我们金兰契的信物,一人各存一只。”
太后和蔼道:“既是金兰契的信物,你送了来岂不是失信?”
宝钗激昂道:“我们姐妹情义重,不在一小小信物上,妹妹不会怪我,她若知道我是一心想着太后您,她会谅解的。她若不能谅解,我不能再认她做姐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