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贾母带着王夫人等众女眷素身斋戒,坐了车去了清虚观。贾母、熙凤同车,王夫人、邢夫人等人同车,宝钗拉了湘云,与李纨同车,黛玉、探春、惜春同车。
一路上宝钗对湘云极尽呵护,关怀备至。湘云有些不明所以,不知她所为何来,心里想着也许宝钗有什么难以启口的事需要她出头,可是她能做什么?也许是真心关心她,重温惜日情谊?只是从前她对自己、对黛玉的种种事,她忘不掉,怎么可能轻易再相信她?
观中早已无了闲人,这三日也不许外人进入。到了时辰,设上香案敬观音菩萨,一色女眷,顶礼膜拜后,盘腿坐在蒲团上随着僧人诵经。
午时,吃了斋饭,众人松驰下来,到观中休息,准备下午接着打蘸。
贾母手持拐杖,黛玉在左扶着她的手,王熙凤在右侧扶着贾母,宝钗、袭人跟在王夫人身旁,慢慢在观中散步,而湘云则在院中东瞧西看的。
贾母笑道:“云丫头都有婆家的人了,还这么跑跑跳跳的,也学学你二嫂子,稳稳当当的。”
宝钗喊道:“云妹妹,仔细着脚下,摔了又要喊痛。”
湘云不好意思地放慢脚步,终究是心性难改,稳当了片刻,便又活泼起来。
探春笑道:“嫂子好心,她这时是体会不到的,摔痛了就想起你的话来了。”
惟惜春漠然不语。
消食后,众人各自回房歇息。
黛玉自是少眠,稍睡片刻,便起身,香菱扶了她到院后走走,语蓉等人在暗处守护。
寺院临着远山,已近秋末,林木金黄,凉风阵阵,和着寺院的木鱼声,显得宁静超然,浮躁的心也随着平静下来。
黛玉一路赏着,转过后殿来,院后一片田园,便见宝钗坐在檐后田旁长阶上歇息,袭人、莺儿在一旁服侍着。袭人此时方知,伺候这主儿,并不轻松。宝钗为人主仆分明,事事察到,稍有错,都得听宝钗教训一番。她真是头痛得很。
素淡装束,肤肤如雪,贞静、雍容,宝钗微微一笑,似园中盛开的牡丹。
雅淡衣裙,不施粉黛,眼若秋波,一颦一蹙,似嗔似泣,人如细柳,轻若无骨,袅娜生姿,盈盈间无风也若飘举,黛玉回以妩媚浅笑,乍露笑容,似山也青水也绿。
宝钗心中微微一触,艳冠群芳的她,也不由心中暗妒黛玉灵韵如仙。
宝钗温和道:“妹妹坐下歇歇吧,虽然你身子好些了,也不能总走动,走多了,累到反而不好。你看这里风景正好,我们两个好久没有这样促膝而谈了,好怀念原来的日子。”
香菱把手帕铺在石阶上,宝钗又将自己的手帕垫了上去,道:“石阶凉,莫凉到颦儿。”
黛玉坐下来,只轻声道:“嫂子费心了。”望着远山,与宝钗说着话。
宝钗也望着远处,悠悠道:“真想念从前姐妹们开诗社、烤鹿肉、吃螃蟹的日子。”
黛玉也叹道:“所幸你并未嫁远,做了我的嫂子,我们姐妹还可相聚。”
宝钗转回脸,迎视黛玉,思量半晌,道:“我也是不得已,妈妈和姨娘瞒着我定了亲事,我只得嫁过来。若有其他选择,我宁愿嫁到小门小户人家,不像这一大家子事,操不过来的心。”
黛玉淡淡道:“嫂子说这些做什么?嫂子固是个本领强的,以前也管过了,如今还谦辞起来了。”
宝钗摇摇头,道:“我也是曾经说过把妹妹给了我哥哥的,我原是想着我们姐妹更亲近些,偏是我妈妈心疼你,怕你受委屈。不过妹妹放心,我会叮嘱太太,为妹妹选门好亲事的。”真诚的望向黛玉道:“妹妹能嫁个好人家,嫂子也就放心了。”
黛玉笑着啐道:“真是嫁了人的,什么话都出得了口,再胡说,我要恼了。”
听着宝钗的话,凝视着她真挚的目光,不知这言语里还有多少虚假,不敢想出她就是要毒害自己的人。想把曾经的种种在这番话中淡化掉,不再追究。如今,只觉得心上一暖。
宝钗伸手拉了黛玉的手,想要再说知心话语,轻声道:“前儿找你办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也不过就提一提,不要因为这个生分了我们以前的情谊。我还像从前那样待你,你又是我的小姑,只能更痛你。”
却见观中一个身穿僧服的俗家妇人,两手拎一桶清水低头摇摇的走来,偶而抬起头用呆滞的目光看路,走到宝钗身侧时,蓦地看向黛玉身后人,双眼放光,直勾勾地看着。
不期湘云跑来,口里喊着:“二嫂子,林姐姐,你们在这儿哪,让我好找。”
忽见到呆在一旁的妇人,未及反应,碰到她身子,收势不住,整个人扑到她身上。
那妇人一个踉跄,身子失去平衡,连人带桶向宝钗倒去。
宝钗本是善于观察之人,温热的手拉着黛玉,眼神扫见妇人向她倒来,略思量,不慌不忙松开手,扬手扳着妇人的身子推向黛玉,
妇人一个趔趄,扑向黛玉。桶里的水也溅了出来。
暗处的语琴飞身上前,伸手稳接了水桶,才免一桶水泼在黛玉身上,语蓉也出手,扶住了妇人,免得妇人倾身扑在黛玉身上。即使这样,妇人的手还是扯到了黛玉的长发,黛玉鬓发散乱,身上也溅到些水。
宝钗忙去检视黛玉,对黛玉关切道:“妹妹没事吧。”
语蓉有些恼怒,推开宝钗的手道:“薛姨娘,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若不是你把她推到我们姑娘身上,我们姑娘怎么会受了连累?”
宝钗少不得解释道:“平日妹妹最机灵,口舌上从不让别人,怎么这么点子小事躲不过去,你也怨不得别人。”
语琴道:“平日里亲姐热妹的,到了关键时刻,就把自己的姐妹往风头浪尖上推,我今日算是见识了。不如我们找老太太评评理去。”
湘云见二人指责宝钗,心中直道说得好,但也不想宝钗太过为难,只得道:“都是我不好,不全怨嫂子。”她亲眼着宝钗所为,叮嘱自己要妨啊。
语蓉、语琴正欲再理论,黛玉脆声道:”我没事,你们怪她也没用,都怪我自己不识人心叵测。你们快去看看那妇人吓没吓到。“
转身对宝钗道:“从此离我远些,我不想再看到你,你也不是我嫂子,我们连姑嫂的情也没了。”方才的暖意被这水冷却,变成了彻骨的寒意。
语蓉瞪了宝钗一眼,道:“不要再动我们姑娘的心思,否则……”眼中寒光一凛,转身去看妇人。
宝钗哽咽道:“颦儿,是我不小心了,忘了提醒你一声,不要在意,再说我这也是推福给你,颦儿你受了,功德无量。我们何必为这点小事影响了我们姑嫂情意,你这样说,我好伤心。你不要怪我了。”最好将来你死了,也不要怪我到我头上。
那妇人吓得不轻,呆呆站着,手足无措,可是眼睛却是死盯着黛玉身后。
宝钗心中也恼,指着她厉声道:“你是什么人,莺儿,去把观中主持叫来。”
廊下一个长身布衣女子紧走出来,拉着那妇人道:“还不快跪下。”
那妇人听了,扑通跪下,口里连连称罪。
那女子也跪下道:“小姐、太太们,她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冲撞了各位,还请小姐、姑娘们开开恩,饶过她这一次。”
宝钗道:“你又是什么人,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那女子抬头看了声色俱厉的宝钗,复又低头道:“我们乡下人,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只在观里混口饭吃,能互相照应着,就照应些。”
宝钗怒视她,见她姿色中等,独一双眼睛与众不同,虽收敛着光芒,仍感到一丝摄人之气,心底有些怯道:“看不出你还挺能言善辩。”
黛玉不顾自己鬓发散乱,示意紫娟、雪雁扶起二人,那女子站过一旁,望向黛玉,眼中一丝宽心。见黛玉发丝飘扬,乱发遮了容颜,却身如纤柳,不减气派非凡,忙低下头,收敛心神。
黛玉道:“你不必追究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都没什么大碍。”
宝钗道:“我倒是要找住持问问,她是怎么管理寺里下人的,这是惊了我们姑嫂,也就罢了,若是惊了老太太、太太,那可是娘娘的祖母与娘亲,我看她如何向娘娘交待。”说着便欲去寻。
黛玉略掠了发丝,道:“你何必如此声势,让她们担惊受怕,也别让老太太、太太知道了。只当没发生就是了。”
便让雪雁扶那妇人下去休息,不要把此事放在心上。
宝钗并不罢休,非要追究,抬腿转身就要走。
再无了兴致,黛玉起身随后往前殿来。
方转过身,却见沿殿墙,一字排开一群人,宝钗一眼看到贾母与王夫人探春、惜春等人俱在,齐望着她们。
宝钗摇了帕子,缓步走来,面上换上笑容,从从容容,给贾母问安,又给王夫人等人问安,笑道:“老太太,院后景色好,我与妹妹方赏完过来。”说着向身后慢慢走来的黛玉招手,道:“颦儿也喜欢这边的景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