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冷笑道:“府里日子艰难,我也是知道的。也不是非得清了,减了,才是正道。哪里省不出来那一点子开销?不过是你想着我们搬出来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今儿可如愿了,终于想着撵起自家人来了。”
早看透了她的面目,她再护着她,连她自己也看不起自己。而且她薛宝钗还会把她当作垫脚石的。不能再让她有机会得逞。
宝钗有些意外道:“三姑娘这是怎么说,我也是不得不出此下策,不只你们要搬出来,连房里丫头都得减了,不然怎么省得出来。”
探春气道:“你私拿回娘家多少?怎么不算算。贾府的财物都进了你薛家,这贾家早晚成了你薛家的库房。”
宝钗面上一红,有些恼羞成怒。探春她可从未放在眼里,今儿怎么起刺来?都怨夏金桂那张嘴,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吗?什么地方能说吗?
李纨推探春道:“这搬出来是早晚的事,生这么大的气做什么?你也是府里的姑娘,也为府里想想,也别为难我们,若府里能支持着,谁来惹这个不快?”
“若要人信,先正了自己。身不正,休得来管别人。”探春冷冷道。
探春想想李纨的话也有道理,随后道:“好吧,我也不为难大嫂子你。你且回去,到时再说。”
大松口气,二人忙转身出来。
李纨与宝钗前脚出门,探春命侍书关上院门。李纨回头望望,摇头走开。宝钗憋了一肚子气,有些窝火,还从未这么吃鳖过。深呼吸几次,调整好心情,对李纨道:“我们去栊翠庵吧。”
李纨十分不情愿,她极不愿见到妙玉,那副清高、不可一世的姿态,一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样子。从前妙玉对宝钗、黛玉、宝玉还高看一眼,对自己是不假辞色的。
自己前去,是不是招嫌?可能连门都不会开。
停下来对宝钗道:“你一人去吧,我在附近等你。”
宝钗心道,正好,我也不想你跟着来,装作勉强道:“妙玉那人是难缠,恐怕她也不愿见你。好吧,不如你先回去,下午我们再会面。”
李纨松口气,急着走开了。
宝钗上前来轻扣庵门,小尼出来拉门开一线,见是她,问道:“薛姨娘有事吗?”
宝钗扬头道:“我要见妙玉。”此行不能空手而回。
小尼道:“师傅不想见任何人,请回吧。”面上为难。
宝钗压得低低的声音附在小尼耳边道:“你和她说,事关她的去留及她声誉。”
小尼不解,见她神秘,只得转身去了,心里狐疑。
片刻,庵堂门开,一身的青色妙玉走出来,一脸孤傲。
宝钗心道:少摆出一副高洁、不可一世的样子,你私下里也和男子相会。
妙玉走到门前,冷冷看一眼门外的宝钗道:“有事就在这里讲。”
宝钗笑道:“也不请我进去坐坐?”
一会你就得请我进去。
妙玉冷冰冰道:“不了,我请不起。”
宝钗笑道:“在这里说也一样。原是太太觉得府里日子艰难,府里姑娘们都要搬出去,着我来问问妙师傅,这里怎么办?”
妙玉道:“我的事由不得你作主。”
宝钗低声道:“太太把府里的事交给我,你在这府里,我就要负责的。”
妙玉让开一些,躲了她的口气道:“你想怎样?”
宝钗不在意道:“我是这样想的,我们另设庵堂给你,不过不在园子里,在老太太那边。只是呢,我有个不情之请,请妙师傅多少帮着点。”
你那些宝器最好都拿出来。
妙玉面无表情道:“你请回吧,我这里的东西你用不起。”
妙玉甩拂尘轻回身,小尼回手关门。
宝钗略扬声道:“萧公子他好吗?”
不怕你不心惊。低低的声音道:“好一出庵堂会。”
果然妙玉蓦地转回身,对小尼道:“把咱们那些东西搬出来一箱,请薛姨娘自己选。”
两个小尼搬来一箱器物。
宝钗心中狂喜。挤身进来,几步到近前,俯身一件件拾起细看。晶莹剔透,爱煞人也。
妙玉冷着脸,冷着声音道:“你可看清上面标记?”
宝钗急翻过来寻找,见上面清楚地刻着:“御”,再拿起一个玉杯,透着光晕,看着上面刻着“永”。心里一凉,原来都是皇家之物!如何是这样?有贡品,有御赐的,有家传的,当铺收不得,自己私留了,用不得。被有心人知道,私藏皇家宝物,要祸灭九族。
失望变成绝望,原想着私留些,给妈妈送去。要妈妈换两个私房钱,想吃些什么,用什么,瞒了夏金桂,买了就是了。
妙玉硬硬的声音道:“贾郎床前绣鸳鸯,你真贤德!”
宝钗呆望她,脸上已经不会变色。
“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萧公子也是你叫的!”
宝钗心中恼恨,绝情道:“也好,收拾东西准备出府吧。”
心不甘,情不愿放下手中宝器。
妙玉道:“我是太太下贴请来的,要走,也要太太来请我走。”
宝钗道:“府里的事我做得主。”
妙玉道:“我就要你作主一回,你先回去问问太太,我走得还是留得。”
宝钗冷着声音道:“也好。”端庄如故。
愤恨转身,身后也是关门的声音,走开几步,却听庵门又开,一桶水泼了出来,是小尼在清洗门口地面。
妙玉视她如刘姥姥。
宝钗心道:“先回去,等问明了太太,再作安排。到时不由你不走。”
转了一圈,累得腰沉沉的,心里烦闷,想想还是回房,休息过后,有了精神再说。
吃过饭,舒服躺在床上,放松心情。宝钗最会调整自己,很快,又转回到神采飞扬,贾府当家人的心态。虽然体力还未恢复,人是精神多了。
暗恨妙玉那里一无所获,本想拿捏她的,却被她反咬一口,她心里实在不舒服。早晚撵了她才出来这口气。
宝玉仰在床上,耳边是袭人院子里忙里忙外的声音,这房,她是休想进来了。他有说不出的感受。
本不是狠心人,偏要做狠心事,他有些于心不安,袭人原也是他信任的人,尽心尽力照顾他那么多年,他事事依赖她,曾想着与她同死同归。却是她,面上看着善良忠厚的女人,断送了他的幸福,分开了他和林妹妹。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恶人心。
失去了妹妹,他才知道,原来他曾多令妹妹伤心。他自以为爱花,护花,其实做了摧花人。
当初,他卧病在床,袭人撕了面具,才让他认清她的真心。她话里话外,开口闭口地说着林姑娘,听着王夫人咬牙的声音,他彻底心寒了。对她那一丝怜惜化作了恨。
宝钗,他的赐婚姨娘,抛不得,留不得。
他自知宝钗的苦楚。嫁给他,是她最后的选择。千辛万苦嫁进来,却不尽人意。自己对她人前热情,是做给王夫人看的,人后冷漠,才是自己的本意。
终是有些舍不得,他原是护花的。她们在尽心尽力,她们的音容笑貌,仍是那么可爱,回荡在眼前。
如今,当他看见宝钗巴巴地讨好王夫人,袭人贤德的怨妇模样,他就心生厌恶,尤其是看见宝钗想尽办法将一切罪过推给黛玉,他就不留任何情面了。他本是怕王夫人对黛玉不利,才装作夫妻和睦的样子,可他看出来,王夫人也转了心意,不再一心护着钗、袭二人,他便更不客气了。
心中烦恼多,无人诉,无人听。
晴雯不在了,好在还有如儿可信赖,如儿多像晴雯,一骨子傲气,不卑不亢,但多了分温柔,与善解人意。
好像宝钗在屋里歇着,她终于当家了,如愿了。不是要减人吗,她倒是舒服自在。
宝玉霍地起身,走到院中,对躺在床上的宝钗喊道:“薛姨娘。”
宝钗正朦胧着,享受着软床的舒适,宝玉一声唤,她一惊而起。
宝玉道:“这府里减人手,是你定的,到时你也闲不住。也不用等到那时,现在就开始做吧。先把你自己的屋子擦了,快起来,不要让我看到你闲着。”
宝钗不敢反驳,坐起身,锤两下发沉的腰,慢慢蹭下床来。
寻了块抹布,有一下无一下地擦拭,时而坐下来歇歇。
沉稳的脚步声传来,宝钗心里一惊,莫不是宝玉?
忙站起来拿起抹布低着头仔细擦起桌子来,不是宝玉,迎面袭人、玉钏扶着王夫人进来,装作不知。
过了会儿,宝钗忽而抬起头,半惊道:“什么时候太太来了,我竟没看到。”本是堆满笑容的脸有些不自然,随即又恢复了常态。
王夫人满意点头道:“就该这样,也给那些房里看看,你自己也是这样做的,等真到减下人那天,他们谁也不会有怨了?你也悠着点,别太累了。”
宝钗擦擦汗笑道:“不累。平日里我也没什么事可做,便常做些家务,和平常在家里没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