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房,躺在十几人挤在一起的大炕上。劳作了一天,浑身上下,从未似这般疼痛过,她未解发,未宽衣,伸手拽过脏兮兮的被,与湮儿、翠缕同枕而眠。其他绣女早已睡熟。
本以为累后能忘记烦恼,把思绪交给梦,在那一片蓝天飞翔,却不能。
往事乱麻一样,扰得湘云烦得翻来翻去,似有一块石头堵在心扉。多想释出那股气,若在以前,自己定可以找林姐姐诉一番的,或是与林姐姐闹一阵,出了气,林姐姐还是一如既往,待她如姐妹的。可转身看去,只有湮儿闭着双眸。
那张脸清瘦而暗黄,或许,再熬几个月自己也成了那般模样,心里一紧。
“你怎么还没睡?”湮儿突然睁开眼,转身面向湘云。
“你没睡啊?!”湘云抚着胸口舒气,“吓死我了呢。”
湮儿道:“现在的苦要能忍住,人总有落魄的时候,与从前的锦衣玉食自然是比不了,但总有苦尽甘来的时候。现在只能互相顾着些,帮着些,他日不论甘苦,总是铁打的姐妹,是变不了的。你现在觉得太苦,却想我当初更是呢。似从云端掉在地上,自己知道疼。”只有自已舔着伤口,滚滚江水,没有吞噬她的生命,她就要好好活着。
湘云听着这话语亲切、温暖,又哲理,自己品悟了几番,又勾起大观园进而的真真假假,鼻子不由一酸,泪珠儿打着转儿流出来。
湮儿想劝几句,却思及自身,叹了口气。
天暗暗的,一缕光透过窗子,发着微热。
“快起来干活,不是说见了光就得起来么!快点的!等我打死你们!”催命的声音。
湘云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湮儿微动了一下,拉了拉湘云,两人方起身梳头。
望着天边浮云,揉着发痛的头,湘云心中暗叹,从此自己就像那云了,无牵无挂,也无人牵挂她,自给自足,还有什么期待呢?心中最后一丝希望已渐渐黯淡,自己的结局也只有独自贫苦到死了。天骤然暗了,呼啸的风声似哭,她的泪又滚落下来。
就这样含着泪和忿恨忙起来,忍下要把自己的手扎成百孔千疮的冲动。
转眼到了这一日,天微亮,沉悠悠坐起,抬眼望向灰蒙的天,叹了口气,眼波流转,看向窗外。一阵阵熟悉的笑声,听得她颤颤心惊。
起身,倚窗,凝视。
门被轻关上,湮儿道:“云姑娘不出去吗?”
湘云略显诧异地问道:“可以出去了?”
湮轻笑道:“可以,这里每月有一天不用累人,而且现在还在新年。我们可以去后花园,不过,要收拾干净,装扮一下,免得抹了李庄的脸。”
“李庄?想不到还是个大地方呢。”湘云淡然一笑。
湮儿拉起她道:“走,换身衣服,我带你熟悉熟悉环境,免得你以后走丢了。”
秀发垂下,细指轻柔地梳着,她亦拿起脂粉,细细描画……
装毕,终于看清了自己的面目,前些天的模样使自己陌生害怕。
“走。”指尖被拉起,湮显得很兴奋,一月中才有的自由,谁能不怡笑?
推开木门,拐了几拐,眼前豁然一亮。淡白的菊,洁白的莲,争红的牡丹,不过是以假乱真的绢花。但在闷屋中不曾见过的天地,有一丝熟悉,一丝怀念,想起有过多少心思倾注……
“现在我回去了,七个数之后,你也回去,看你记不记得路。”湮儿瘦削的面上带笑,含笑的声音,原来她也会有笑容。
转身,人已不见。茫茫花海,只剩下她形单影只。
蓦然一个人影闯了进来。
随即,几多人嬉笑言谈,缓步,怡园,有一个似曾相识的熟悉的声音,抬头去看,人群里有一人,他淡笑的面孔,羽扇轻摇,悠然自得,曾经见过。
莫不是他,曾有一面之缘。湘云默然转身。
李庄主招手道:“那是谁?躲在那里,想吓到客人吗?出来照顾客人。”
湘云史得转身回来,低垂着头。
卫若兰瞥见她苍白的脸,似那个与众不同的豪爽女子,沉吟道:“你是……”
李庄主道:“她叫云儿。云儿,卫公子问你话,怎么不答?”
卫若兰与史湘云心中俱是一颤,凝视着她、他,真的是她、他,。
湘云施礼道:“云儿见过卫公子。”
卫若兰虚扶一礼道:“真的是你!”
李庄主道:“你们认识?”
卫若兰道:“她是我的朋友,怎么到了你这里?我找了她很久。”
李庄主道:“她自己到我这儿找事儿做的,我也很善待她的,她既是公子的朋友,我就升了她做主事。”
卫若兰对李庄主道:“我有话和云姑娘私下里说,请李庄主给予方便。”
李庄主便猜到才子佳人、私订鸳盟之事,笑笑走开。
卫若兰道:“史家出事后,我以为你能在贾府。”
史湘云道:“身如浮萍,哪儿不是家。”看一眼他项下文彩辉煌的金麒麟,好眼熟,似二哥哥那只。自己那只,早收在包里。
卫若兰道:“难拂泊原。自相见,难忘姑娘成人之美的豪举。”
史湘云道:“一如柳絮,几曾相识莫卷帘,累清袖。”
卫若兰道:“今儿事了,明天我来接她走。”
湘云淡淡道:“多谢公子,我在这里很好,不去打扰了。”何必连累他。
卫若兰道:“你等我,我办完了事,就来接你。”
湘云摇头,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卫若兰匆匆离去。
回望远走的身影,叹了口气,湘云寻路回了屋。第二日早晨,酣睡恬静的早晨,就在忙碌中度过了,手已被针刺得满是伤口,腰再也坐不直,头昏昏沉沉,浑身酸痛。
“哟,薛姑娘来了。这是您要的丝绢,请过目。”
“倒挺快的,绣的也不错。”含着居高临下的味道。
湘云心中一颤,灵魂从混顿的躯体中清醒了,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了,真是她吗?
身子一动,她轻步移到门口,拉开一个小缝,是大堂,那个李庄主和一个肥硕的人在笑谈,后面跟着一色冷色衣着的女子,和一个东张西望,抓耳挠腮的仆人。
这是薛宝钗和薛蟠!
薛宝钗被太后遣回贾府,忙里偷闲回了娘家,知道她哥哥薛蟠订了一批绣帕,不由思量可让薛蟠托人送给吴贵妃,不能断了这门路。她心急,想亲眼看一眼绣品,便瞒着贾府,从薛府出门,亲自和薛蟠前来。
湘云的心乱了,心中一阵兴奋,一阵激动,但又马上回味过来,是谁撵她出来的,是宝钗!是说亲道热的宝姐姐,宝玉姨娘,二嫂子。
心静了,无望了,哀伤了。泪水徘徊。
男人叫李贵贤,她从湮儿口中得知中,商人们都叫她贵口。因他的口一开,就无法改变。
贵口李回柜台取东西,湘云看到宝钗气定神闲,端庄富贵的神气,正和庄主娘子说着热心的话,气得乱作一团,竟推开门。
宝钗乍见湘云出现,一惊,堆笑道:“云姑娘怎么在这里,找得我好苦。”
湘云恨道:“你会找我?你巴不得我消失是吗?可惜让你失望了。”
宝钗对庄主夫人歉意一笑道:“她是我府里的丫头,和我赌气,闹起了脾气,离府出走。”
走到湘云身边道:“云姑娘,我可找到了你。我特意来接你的。是你误会了我的意思,赌气走了。”
湘云道:“你薛姨娘的心意,我可真是摸不透。你少在这里假惺惺的,我不会和你回去。等着你再撵我出来吗?”
李贵口晃过来道:“薛娘子,要领她走也可以,拿赎身钱来。五百两。”
薛宝钗和薛蟠对视,薛宝钗犹豫起来,钱,她身上没有,等林黛玉回来再说吧,有了她的消息就好,自己可以出了柴房了。
“你既然不想回去,我也不强求你。看来你过得还不错。不然怎么不想回去。他日腾达,可别忘了我。”说罢和薛蟠走开,头也不回。
湘云满肚子委屈,冲了过来。两眼凶红,气不迭道:“我与你恩断义绝。”扇了宝钗一巴掌,手,火辣辣地疼,心,猛烈地抽搐,脸上也烧红一片,不及众人反应,猛地冲出了院落。等李贵派人来抓她,早没了踪影。
只留下傻了眼的宝钗,湮儿不屑地瞥她一眼,追了出去。
李贵只得点头弯腰,给宝钗陪罪。
城外,泪似无边无际的混浊卷天,河边,单薄的身影,发丝狂舞,不羁的舞姿,宣泄着压抑,嘲讽着虚伪,痛哭着不平!
湘江,冰雪茫茫……
曾经湘江水纹丝丝,轻波余澜,霎时间,泛滥如洪涛,惊波骇浪!击荡着无眠夜里,心里矛盾的火花,呼啸着吼出忿忿的乱麻,冲洗着纯净的灵魂,不染世俗,濯却污瑕,心的蜕变在翻天覆地中,日月无光里,净化着……
泪,洗清了人最真的面目,随着泪如雨落,声似嘶竭,气势磅礴的哭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