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便是再诵一声佛号,道:“小主聪慧过人,想来,经当日寒潭疗伤,心下便是有数了。”
我还是不语,只听方丈又道:“当年,少爷蒙世外高僧相救,高僧耗尽一生内力,得以保得少爷一命……”
我这才道:“他在我身边那么多年,刻意敛去一身夜氏绝学,又选择以面具覆颜……我一直以为,一个人再变,他的气息,总是无法抹去……”但是,我在他的身上,嗅不到往日江南岸边熟悉的芬芳气息。
方丈道:“小主想来听过的,上古药典所记,剔骨换肤。”
我难以置信的回头,久久看向方丈。
方丈道:“那位世外高僧,不是旁人,正是本寺已圆寂的前任主持。师父圆寂前,将一切告知于我,原来,师父心如明镜,一开始便是知我来伽蓝寺意图,正因此,师父信任我,选我为寺庙新任主持。师父说,伽蓝寺为天下苍生祈福不假,但更是唯夜氏是从,伽蓝寺历任方丈须得谨记。”
“师父说,少爷剔骨换肤后,便是失了踪迹。我亦是无缘得见。”
“直到,那日小主第一次来寺里,少爷来见我,一招得先师亲传的拈花佛指,我才确信,那覆面之人正是少爷。”
“少爷不想让小主承担夜氏一切,只深信,只要小主此生永在深宫,方可保得一世安宁。”
“少爷只想小主平安,少爷说,夜氏的仇,有他来报即可。”
“而我们,并不这么认为,毕竟,小主是夜氏所有活着人的心中的魂……”方丈叹口气,“……后来,少爷再来漠北时,只说,他必须尽快除去凤钺皇帝……他说,小主心中恨意太深,深至恨不得颠覆整个凤钺皇朝,血洗凤钺……少爷他不愿您双手沾满鲜血,少爷说,臣民无辜,天下苍生亦是无辜……”
“小主,那个瞬间,我从少爷身上看到的,是您的父亲,我的主子,我瞻仰了此生、崇拜了此生的天地至尊男子。”方丈眸中浮上一层追思,“少爷行事风范,真是与主子太过神似。”
我恍惚应声:“是的,这就是师兄……我的师兄夜朝歌……”我的师兄,纵然经历过往种种,亦是保全了父亲所言的夜氏当权者该有的一颗宽怀仁义济世之心。
是的,我一直深信不疑,我的师兄,是这世上,最真最真的真君子。如少时,师兄一字一句,教我诵道:“真君子者,坦坦荡荡,皓洁无瑕,若皑皑天雪。”
方丈看向我,眸光灼灼:“小主,主子在天有灵,亦会深感宽慰,您与少爷有情人终成眷属,定能会携手百年,于这九州大地,再创夜氏曾有的繁华。”
听殿门外嘈杂声愈来愈近,我笑一笑,道:“不管如何,总得将现下摆平了才是。”
我转身朝殿门处走去,方丈紧随我身后,朝几位守在殿门内的寺内武僧道:“开殿门。”
殿门大开时,我与方丈立于高阶之上,狂风卷起白茫茫的鹅毛般的大雪,大雪尽处,是被打退的寺僧,方丈念了声佛,平声道:“众弟子且退下。”
众寺僧应声退回,分列高阶两侧。
数道人影掠来,齐齐立于高阶之下空地上。
为首之人,还是那穷追不放的五个人,只是,他们的身后,凭空多了不少云楼鬼兵与黑衣蒙面男子,足有百人余。其中黑衣蒙面男子占了大半,无声的站在两位凤钺朝臣身后,自是凤钺便衣卫士。
方丈踏前一步,站在我身侧,口诵佛号,平声道:“诸位施主劳师动众,来我伽蓝寺,不知所为何事,还望赐教——”
方丈堪堪说完,四长老先自惊呼出声:“夜婉宁,是你!?”
这一喊,自是引得原是持鞭警惕寺僧的晏紫格格注目,抬眸朝我看来,亦是惊讶不小。
我笑了笑:“二长老,四长老,晏紫格格,别来无恙。”
晏紫格格赤红了美眸,恨意浓烈的看我,咬牙切齿道:“夜婉宁,本格格自此,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
我有些迷糊,若是只因着我原是嫁给云裔,后又没嫁,反而与莫寻在一起之事,何须如此咬牙切齿,不共戴天?
二长老怒目圆睁,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夜婉宁,交出你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姘夫来。”
四长老亦是道:“贱妇,交出你那姘夫来,否则,休怪我等血洗伽蓝寺。”
我总算是听出眉目来,他们如此劳师动众跑来,是来寻仇不假,不是寻我之仇,而是寻莫寻之仇。
我的眼皮便是跳了跳,问道:“可否请二位长老将话说开了来?”
晏紫格格怒斥:“夜婉宁,你装什么蒜?我爷爷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横竖不过是看你不顺眼,阻挠你嫁给云哥哥……”
我眼皮跳得更是厉害,问:“大长老怎么了?”
我记得,莫寻带我离开前,确实对云裔提及过大长老。后来,莫寻亦是向我解释过此事,原是莫寻入云楼时,在密林外见大长老与一群蒙面黑衣人打斗,大长老毕竟是古来稀之龄,眼见着处了下风,莫寻亦也是出于好心,顺手解了大长老之围,不想大长老反戈一击,阻莫寻入云楼寸步。莫寻不得已,以掌风逼退大长老,才得以先自入了云楼来找我。
晏紫格格红了眼睛,恨声道:“夜婉宁,你少来装,不是你这心机狠毒的****毒害了我爷爷,我爷爷怎会撒手西归?”
大长老死了!?
我尚未来得及消化这突来的变故。
晏紫格格是将所有恨意归于我身上,而四长老与二长老却是归于莫寻身上,只听二长老道:“定是你这贱女人先是让你那姘夫制住了大长老,你再行毒害之事……夜婉宁,你别妄想否认,当初边城外,你以檀香使毒,害我云楼折损百十精兵,我云楼人至今记忆犹新。”
四长老上前一步:“夜婉宁,少主可被你蛊惑,我云楼人却是饶不得你。快交出你那姘夫……”
我冷笑:“抓贼抓赃,凡事总得有个铁证。”
二长老道:“这容易,你,还有你那姘夫随我们回云楼,于少主面前将事情说清楚。”
我嗤笑:“若是我执意不肯去,便是我心里有鬼,是不是这个道理?”
晏紫格格软鞭卷起纷纷白雪,朝我疾扫而来,道:“抓了你,自是不愁莫寻不会寻来。”
方丈欺身而来,佛尘一扫,白雪纷纷洒落于地。
晏紫格格喝道:“老秃驴,这里没你什么事,识相的,赶紧闪开。”
那原是不曾开口的凤钺朝臣却是挡剑隔开了晏紫格格再一次卷雪而来的攻势,冷声道:“晏紫格格,凡事得有个先后,必须先解决了我朝圣上被无辜刺杀一事。”
“你……”晏紫格格闻言,娇脸赤红,欲要再挥鞭子与凤钺朝臣开打,被四长老挡开,劝道,“横竖这贱女人是躲不开,先了了他们的事,也好脱了我云楼的嫌疑。”
凤钺朝臣便是手一挥,他身后的黑衣人便是如无声蝙蝠一般,铺天盖地的扑入寺庙各处,看来是要寻人。
那庙里寺僧如何肯让步,不待方丈出声,已是蜂拥而出,再一次与那些黑衣人交锋起来,好在云楼鬼兵不曾参战。
方丈平声道:“佛门清净地,诸位这般蛮横无理,不怕惊扰了佛祖?”
凤钺朝臣狂妄异常,仰天大笑三声,道:“我等眼里只有我朝帝王,休说佛祖,天皇老子又能奈我何?”
“诸位若要硬闯,老衲虽说是佛门之人,向来不杀生,现今为保我寺庙祥和,也不得不枉开杀戒了。”方丈跃身而起时,两位凤钺朝臣与二位长老竟然全然不顾以多欺少,竟然同时出手围攻方丈。
我正要出声驳斥之时,脖颈处一凉,晏紫格格已是再一次拿弯刀架在了我脖子上,只是眨眼的功夫,那云楼鬼兵已是将我团团围住。
方丈现如今已知自己犯了大错,只可惜自身被那四位给围住,回身乏术。这不,方丈只是回头分神于我的空当,肩背已是挨了四长老一剑。
我忙高声道:“方丈,别顾虑我,放心,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
晏紫格格一听,冷笑:“是么?”脖颈处便是一凉,初时真是不曾感受到任何疼痛,只觉有湿湿的液体溢了出来,待我感觉到疼痛时,方丈亦是因着不顾一切纵身跃回来救我,背后被连刺数剑。
我惊呼出声:“方丈——”
凤钺朝臣顺势以剑抵住方丈,问:“老和尚,我朝帝王在这边城被刺杀,是你主使?”
我看着方丈浑身浴血,眼前恍惚重现的,是当年的父亲。
若是父亲还在,是否,忍心看着这些人,只为我夜氏,而一个个的丧命?先是小管哥哥,再就是方丈,这伽蓝寺无辜僧人。
不,不会的。
父亲不会忍心,师兄亦是不会忍心。
我迎视凤钺朝臣,一字一句道:“放开方丈,放了这寺庙僧人,他们原是无辜,不过是善良僧人,你们在佛门之地大开杀戒,即便不怕佛祖神明,亦该想到,这终究是乾昭王土,你们若是灭了伽蓝寺,相信我,乾昭皇帝会将之,看作你凤钺朝开战的宣言。你们深信,这是你凤钺皇朝愿意要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