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我终究是再精于算计,亦是逃不得他与慕容相的手。
一个是帝王,一个是丞相,联手设了一个天大的局。
我道:“篱落以为,不管如何,夜家的事终究不会扯到莫寻身上,圣上与慕容相再忌讳警惕,也不过警惕戒备的是篱落一人罢了。”
摇头笑了笑:“原来,篱落不过是局中的一个诱饵罢了。”顿了顿,“圣上与慕容相忌惮的,原是师兄。将师兄除去,自是安了圣上与慕容相的心。”
很多的事,在那一日的纷纷大雪中,我来不及细想,也无暇细想。但是,只要细细去想,一切缘由便是清晰起来。
慕容凝当日转身离开,是料定了我会反击。
在我反击时,慕容凝亦只是旁观者一般,远远的站着,是在等,等莫寻的到来,是料定了,那一刻,也只有莫寻会不顾一切的舍了自己来救我。
真是好一个绝妙棋局,好一个借刀杀人,好一个杀人不见血。
我叹口气,道:“圣上,还是直言了吧,下一步,您软禁篱落,是不是,想着以此,引出我夜氏剩余势力,可一举歼灭,如此,便是彻底的安了您的江山?”
承烨看我那深不见底的目光好似颤了颤,坚毅的唇角抿了又抿,许久,只抬手,将我微凉的手复又包裹在他的掌心中,好半响,待得我的手暖和了,才道:“一直都是这样的……”嗓音有些低缓,似无奈,又似挫折,再抬眉看我,那眸光中似闪烁了几抹晶亮,唇角弯了弯,是恰到好处的弧度,似调侃道,“如此用力又用力的将任何事任何人往深处去想,总得绕了九十九道弯再绕回来,将所有能想到的可能都想了来,真是姑姑一贯的行事风格——”轻叹口气,道,“如此,如何不累?”
我看着他,眸光灼灼,问:“难道,篱落说错了么?”
他沉默许久,正色看我,道:“哪一日,姑姑看朕,如同朕看姑姑,其时,是错是对,自见分晓。”他终是无意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不否认,亦不拒绝。
“而对于先前之事,姑姑还是,忘了吧。”
忘了!?我如何能够忘了!?
当真是,说得轻巧。
“软禁也罢,棋子也罢,篱落已然无所谓,随圣上的意吧。”我这样说时,将手从他掌心抽回,正要放下引枕闭目就寝时,身子猛然被他连被带人抱起,不待我启唇,他已是影随身落,带了我悄悄出了伏波宫,是去往寒玉潭的方向。
寒玉潭四季森冷寒烈,纵是酷热炎夏,亦是冰层寸厚,堪与我夜氏隐于江南之地的千年寒冰潭相比。
那些年,寒玉潭是少时的承烨练武绝佳处。有时,我也会想,所谓宝剑锋从磨砺出,也许,承烨性子能磨炼若此,也多少赖于这寒玉潭方寸酷寒之地。
此时的寒玉潭,冷月浸寒阶,映照了满阶积雪,薄如蝉翼,隐约的,夜空中浮动了白梅的冷香。无须低眉细看去,亦知寒玉潭面,已是结了厚厚的冰层,足以涉足而过。
我不解承烨缘何于此夜深时分带来我来此。狐疑之际,他已是修身立于潭边,垂睫看我一眼,将锦被向上拉了拉,将我包了个严实,只许我露出一双眼睛来。
看着他的气定神闲,终是意难平,心有怨与恨,悠悠启唇,难免几多冷嘲热讽。我仰视着他坚毅的下巴轮廓,拉下锦被,露出一张脸来,对他道:“寒冬腊月,万尺寒潭,朝堂安定,四海升平,圣上心潮难平,这是来忆苦思甜,抚今追昔?”
承烨闻言,垂眸看我半响,深眸中浮上一层不适宜的浅笑,道:“如果这样说,能让姑姑解气的话,那就是吧。”浅浅淡淡的一句话,轻轻浅浅的笑意,是我从不曾在他身上看到过的宽容与大度。是的,他不计较我的出言不逊,非得不计较,甚而是包容。
是啊,他是胜者,是王,既已得胜,面对惨败者,亦是可以心怀仁慈的。
一代少年帝王仁慈的看着我,仁慈的将那锦被又拉了拉,覆了我微凉的脸颊。
看着这样的他,我心头猝生恼怒,几乎是嫌恶的,挥开锦被,我开始在他怀里挣扎,连带着伸手推他:“篱落腿未断,尚能走路,请圣上放篱落下地。”
我不知道这一刻,我为何会失去该有的冷静与自持,只在他怀里挣扎,只不顾一切的伸手推他,甚而是伸腿踢他。
他却是那般的无动于衷,只稳稳的抱住我,将锦被团团的包在我身上。
看他愈是如此,积压在心头的气在瞬间膨胀到极致。一个是乾昭的皇,一个是乾昭的相,如果不是他们,我的师兄如何会在最好的年华,撒手人寰,弃我而去?我的孩子如何会在尚未出世,便是永远的失去了他的父亲?而我,又如何会失去,此生最爱我的那个人?
我夜婉宁,什么都失去了,什么都没有了,凭什么还要在这里,假意笑颜,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陪他冬夜踏雪看星星看月亮?
这一刻,所有的怨怒愤怼倾泻而出,我不再是我,只是满身是刺的兽,狠狠的,恨恨的,不顾一切的,张开牙齿咬住他横过来欲将锦被覆上我脸颊的手腕。
浓郁的血腥在唇齿间满溢,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只是将我紧紧的搂抱在怀,任由我拳打脚踢。
“谁……”他蓦然警惕出声时,我顺势去挣开他,他蓦然侧转身来,随即圈住双臂,因我挣脱得猛,又是对他拳打脚踢,哪里肯配合于他,纠缠间,我好不容易挣脱他的怀抱,双脚尚未来得及着地,只模糊听得他的一声怒喝,紧接着,天旋地转间,身子便是他的一双手臂给牢牢的环住,而他,倒在寒玉潭边的雪地上。
抬睫的瞬间,眼角余光内,闪过数道黑影。
瞬间,我明白了,原是有刺客。
待我明白时,黑影亦不过是一闪而逝。
寒玉潭边,归于寂灭。
他不急着起身,厚重锦被复又被他遮在我身上时,他抬眼正视于我,许久,叹息一声,不由分说,将我拉近他,近至可听得他的心跳与呼吸声。
暗黑狭窄的视线里,我什么都看不见。
只闻得那清冷呼吸,只听得那如雷心跳。
是谁清浅若无的喃喃的嗓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似委屈,似惊惧,在我耳畔轻旋,只有一声,只有两个字:“姑姑……”
“圣上,刺客已遁逃出宫。”暗风惊呼,“圣上,您受伤了?臣这就……”
承烨翻身而起,稳稳抱着我,眉目不抬,冷声道:“东西放下,人退下!”
透过承烨肩胛,我看到暗风在潭边放了躺椅,躺椅把手上堆了一些东西。
暗风摆置了躺椅,无奈回看一眼,终是无声退离寒玉潭。
承烨不待我反应过来,将我安放于躺椅,对我道:“朕会将你放下地,但是,总也得穿了鞋才是。”
他说着,便是从那一堆东西中翻出锦缎棉靴来,蹲在了我身前,我只看见他乌黑的头顶,许是因着我先前的一番挣扎与踢打,发丝散乱,随风吹拂。
“你……”看着他将我只着罗袜的脚放进他怀里,我瞪大双眸,愕然看向他。
他并不抬头,只无波无绪的慢声道:“你向来体寒亦畏寒,这大冷的夜,实不该带你来此的。”
就这样怔怔的看着他暖了我的脚,又给我穿了棉靴,看他伸手过来,将我扶着站起,取了一侧貂毛披风,披在了我身上,又将他身上龙袍给脱了下来,再披在我身上。
他做完这些,才抬眉看我一眼,然后,便是笑了笑,道:“真像那核桃小娃娃。”
我倏然警醒,但是,他不给我开口说话的机会,只一手牵了我的,一手擎了暗风带来的宫灯,将我引至潭边。
宫灯灿黄,月洒清辉。
晶莹的冰层下,我看到了莫寻,我的师兄。容颜鲜活,俊秀尔雅,唇边擒了一抹温润笑意,一如少时。不再是一身深蓝色侍卫服,是一身大红新郎服饰,更是映得眉目生动。
瞬间,因着太过惊愕,我几近窒息。
承烨在我身边,道:“朕想,也唯有如此,不管千年万年,他都会是你记忆中的模样,且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
我仰眸看他,许久许久,颊上浮了笑靥:“难为圣上对死了人如斯费心关照,篱落代师兄,多谢圣上了。”
承烨抬眸看向无边夜色:“朕知姑姑心里如何作想,不过是想着,身前戒备,身后恩典,一贯是帝王手段。”他笑了笑,剑眉入鬓,“横竖,朕在姑姑眼里,不管做什么,都是一场心计罢了。”
我垂眸不语,难道,不是如此么?
他将宫灯放在我手心:“朕想,姑姑也不待见朕在这里碍眼。”转身,慢慢的,向寒玉潭外走去。
不管承烨将师兄安置于此是何心计,诚然,这于我夜婉宁,是意外惊喜。终究是,我还能看见师兄,师兄还是永远的,陪着我。只要我愿意,只需一个转身,还是能够看到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