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太多,失望太多。我已然不敢再有太多奢想。如此,真的已经是足够足够。
我俯身,看着那样的容颜,那样的眉目,那样的眼鼻,眸含微笑。
师兄,放心罢,你的诗儿会好好的照顾自己,会如你所期望的,好好的活着,一直一直。
师兄,诗儿知你生性仁厚宽慈,所以,如你所愿,夜氏的仇,至凤钺老皇帝死而止。诗儿再也不会执意颠覆凤钺,血洗凤钺。
你不愿诗儿双手沾满血腥,那么,诗儿听你的。
但是,师兄,你不能白死。绝对,不能白死。
我转身时,承烨闪身而来,一言不发,只是将我拦腰抱去,悄无声息的,带我回了伏波宫。
自那夜起,每个夜晚,承烨都会悄无声息的来伏波宫,不发一言的将我带去寒玉潭,给我与师兄独处的空间,在我转身离开寒玉潭时,他又悄无声息的而来,再一声不响的将我带回伏波宫。
他很少与我开口说话,他不说,我自是什么都不说。
我日日在伏波宫,不问宫外之事,安心养胎,闲暇时,教三儿练字,偶尔,也会教雁翎弹琴。兴致来时,亦会与雁翎学刺绣。
我知道,我的存在,于这天下,于这深宫,是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转眼,是除夕。依着惯例,帝王于除夕夜大摆宴席,宴请朝堂重臣,后宫妃子献才献艺,通宵达旦,君臣同守岁。
这一夜,我放了宋老与三儿回府与家人团聚。雁翎与那几个小丫头们,我亦是早早的吩咐她们歇息去。忽然很想去冷宫看看,伏波宫与冷宫离得不远,一路上走过去,亦是不见任何人影,也是,往年此时,所有人都在水榭庭那边候着呢。
冷宫更是幽灭,唯有廊檐上清冷宫灯微光闪闪,映着回廊幽深。
我慢慢的走在回廊上,不知多久,身后传来轻微脚步声。
我不曾回头,只笑了笑,道:“是暗风吧,本宫偷着空儿出来溜达,还是被你寻了来,看来,当真是无所自由的了。也罢,你既是寻了来,本宫自是没有道理为难于你的,那就回吧……”
我悠然转身,光晕暗淡,冷风拂面,那个人,不远不近的,站在我身前。
锗青色正一品朝服,依稀的,是往昔清风拂柳之姿。只是,也不知是不是新换的朝服做大了,冷风吹来,空空旷旷,倒是显得更是清癯秀雅。
曾经,仰慕他,痴恋他,只因着这份难得的秀雅正义气质。
如今的如今,回身看去,仰慕也罢,痴恋也罢,不过是过眼烟云,一地灰。
他只是他,他始终只是他自己,罢了。
他是他,我是我,我与他,始终只是彼此有些熟悉的陌生人罢了。
我看他,心态静然,朝他略略点了点头,从他身前走过。
“公主千岁……”他喊我,嗓音不若往日温润,几多喑哑涩然,许是冷风吹多了,政事太过忙碌,疲累的。
我立住脚步,回身看去,问:“慕容相若是有什么话要与本宫说,请讲?”我挑眉又笑了笑,“不过,依本宫看,本宫与慕容相,当真是无甚话题可说才是。”
慕容相看着我,我看着慕容相。
半响,等不来慕容相一句话。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转身,抬步,缓缓朝回走。
冷宫门边,慕容凝闪身而来,挡了我的路。
我直眸看他,不动声色的笑,道:“慕容相若是想要本宫这个命,但取无妨,横竖一尸两命,也不足为奇。”
我这样说时,宽袖内的手指已然搭在了暗器开关处。
他终于开口:“漠北之事,是臣瞒了圣上,一手策划。”
真是天大的忠臣,千古一大忠臣。
“哦。”我应了声,看他,“还有其他事无?”
他看着我,眸光闪烁。
我道:“若无其他事,请慕容相让让路,可否?”
也不知是他身上的朝服太过宽大不合身,还是冷风吹了个正着,我恍惚觉得他的身子颤了颤,他又是顿了半响,才道:“公主千岁若怨若恨,那就怨臣恨臣,是……”
“是与圣上无关的。”我接口说了下来,笑了笑,摇摇头,侧身从他身边走过去,跨出宫槛时,我想了想,回头,问他,“慕容相,本宫怨你恨你,我的莫寻就能回来么?”我望进他眼中,“若能,请相信本宫,本宫是不会介意穷尽心机,杀了你,甚而是你整个慕容府。”
他的眸光,在那个瞬间,窒了窒,又好似暗了暗,旋即,垂下长睫,掩去眸光,喜怒不知。
我又笑了笑:“只可惜,上天不长眼。而本宫,允诺他的,再也不双手沾满血腥。”
我在师兄眼里,永远是当年西湖岸边那个单纯快乐善良的诗儿。而我,亦是努力的,要做回师兄眼里当年的那个小女孩。
我转身悠悠离开,朝伏波宫方向而去。
慕容凝的声音随着夜风从背后传来,几多恳切的,道:“公主千岁向来疼惜皇长子,皇长子尚年幼,不能没有母亲,公主千岁亦将为人母,臣请公主千岁以一个母亲的心去体谅贤妃母子,在圣上面前为贤妃求个情,让她与皇长子母子二人能在这除夕夜见上一面。”
我脚步停了停,不曾回头,只嗤笑一声,反问:“皇长子年幼,不能没有母亲。那么,慕容相,本宫未出世的孩子呢?就活该没有父亲么?”
身后有许久沉默,我眼望被烟火照拂得灿亮的远方夜空。
“臣知,现下再来求公主千岁此事,当真是无甚脸皮的。”慕容凝的嗓音微含涩涩的笑,顿了顿,道,“只是,现下唯一能说得动圣上之人,唯有公主千岁,是故,纵然无甚脸皮,臣也不得不开这个口。”
“本宫沦为今时今日这番田地,还能得慕容相如斯抬举,也不枉本宫这宫里宫外显赫至极的帝姑身份了。”我说完,不再待他开口,朝回走去。
回了伏波宫,见暗风站在宫门口,四处着急张望,乍然见我,明显松了口气,大步朝我走了来,低眉垂首行宫礼,道:“公主千岁,您可总算是回了。”
我走上高阶,头也不回,问:“何事?”
“没……没事。”
我侧头看了一眼暗风:“没什么事,你至于大冷的天直冒汗?”
暗风吞吞吐吐,欲说还休,颇多可疑。
我站在宫室前,看了暗风一眼,十年多不知不觉中形成的习惯,如何是一朝一夕能够抹去无痕的,终究是没能忍住,问:“瞧你这心神不宁的,是圣上有事不成?”
暗风倏然跪地:“公主千岁,卑职求您劝劝圣上吧。”
我愣了愣,昨晚见他,不是还好好的么?何况,若是有什么事,没道理慕容凝不知,方才见慕容凝也只是提贤妃之事,也不见有何要紧之事。当下,我问暗风:“究竟是何事?”
“圣上原是不许卑职声张的,只……只是,卑职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来求公主千岁。只要公主千岁能劝了圣上,卑职纵是被圣上治罪,也无所憾的了。”
我拧了拧眉:“暗风,废话少说,直说重点。”
“圣上身有新旧内外伤,一直不肯宣太医,伤势不轻,又因着那日寒玉潭边被刺客毒镖刺中后背心,全凭内力苦撑,可,圣上贵为帝王,自该保重龙体,实是不能再饮酒的,朝堂重臣与后宫娘娘们却是不知情,正一杯接着一杯的敬圣上……”
暗风的声音,忽近忽远,忽重忽轻。
许久,深吸口气,我淡声道:“说吧,你要本宫如何去做?”
暗风抬头看我,惊喜道:“卑职这就去传话,说公主千岁想见圣上,如此,圣上一定会离了宴席。”
我示意暗风起身,忽然问他:“暗风,你是不是觉得,不管本宫说什么,圣上都是会听?”一如慕容凝。
暗风看向我,笃定点头:“会的。”默了默,暗风忽然笑道,“公主千岁,不如,来试一试,可好?”
不待我开口,暗风已然消失在夜色中。
我回了内室,梳洗罢,正斜靠榻上闭目小憩,一只手,忽然搭在我手腕脉搏处,我抬眉睁眼,那样熟悉的一双葡萄紫眸子落入视线中,那个瞬间,我在他的眸中,看到的,是惊惶,是担忧。
他显然亦是不曾料到我会忽然睁眸,维持了原状半响,长睫垂了垂,再直视于我,还是那样深邃无波的眸子。
他收回搭在我脉搏处的手指,拉过锦被覆在我身上,道:“今日实是晚了,姑姑若实在是想去看他,朕让暗风陪姑姑去那边,朕须得回宴席去……”他说着,就要起身离开。
我打断他的话,握住他的手,喊他:“烨儿……”
他的身子,他的手臂,他在我手中的五指,有明显的僵硬。
那垂视我的眸光亦是怔了怔,削薄唇角抿了又抿。
我垂眸看他被我握在手心的修长五指,骨节精致有型,指尖圆滑晶莹泛了象牙白,指腹有练武时留下的茧子亦有惯于握朱笔留下的厚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