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是哑巴,声带什么的,与常人无异。”
我拉过三儿,握着他的手,属于孩子的细弱的手,指腹却是有厚厚的茧子,笑眉问他:“三儿喜好医术么?”
三儿朝我点了点头,抬起袖子,为我揩去脸上汗水。
“练武呢?喜欢么?”瞧着指上厚茧,不难看出,是自小握剑握刀练出来的。
三儿亦是朝我点了点头,宋老道:“如此,日后跟着公主,亦也不是个拖累。”
我轻笑:“这孩子如何会是拖累?”想了想,道,“平素,是随着谁人练武的呢?”
“是府里延请的师父。”
我道:“这样吧,这孩子除了与宋老你学习药理之外的时间,就跟在我身后吧。”
宋老大喜过望:“三儿,还不快快跪谢公主。”
我没让三儿跪,只是握了握三儿的手,道:“本宫累了,宋老您暂且回吧,三儿留下照料本宫即可。”
肩胛的伤是处理好了,宋老亦是用了最好的药,终究是皮肉被深深的剐了那么一刀,我侧身躺下来,迷糊入睡,亦是能够感觉到那处伤口传来的灼热疼痛,时紧时松的,不得安生。
迷迷糊糊之际,门外传来轻微的声音,好似是暗风在跟谁低着憋着嗓子眼说话。
我也不去管,径自闭着眼睛,在那时断时续的伤痛中入眠,毕竟还是多有疲惫。何况,莫寻的事,还悬在那里,月黑后,零零总总的,总也须得提起精神来应对。趁着空闲,还是多多休息,补眠要紧。
待我从睡眠中真个醒来时,已是黄昏临近,鼻翼内充盈了清淡食物香,凝眼看去,塌前不大的檀木茶椅上,摆放了一碗小米粥,四五样清淡小菜。三儿背对我席地而坐,手中捧了一卷书册,犹自看得入神。
我悄悄起身,弯腰穿鞋时,三儿竟是警觉,忙回身来,帮我穿好鞋,又跑去屏风外,挤了湿毛巾来递给我,我赞赏的朝三儿笑了笑,就着湿毛巾擦了擦脸,坐下来用餐时,对三儿道:“多备两幅碗筷,你与暗风也进来一起用餐,省得浪费了。”
三儿瞧了瞧我,又瞧了瞧那几道清淡餐点,面带犹疑。我笑了起来,指指自己的右肩胛,道:“本宫这个样子,如何举箸?总得要辛劳三儿为本宫夹菜才是。”
我顿了顿,又道:“何况,本宫在这里吃清淡的,没道理放了你和暗风在那厢大啖鱼肉。”
三儿闻言,眸中含了笑,是依旧羞涩的笑,微微露出细碎的白牙来,好不可爱。跑过来,递给我一把调羹,放在我左手里,又匆匆的跑出去,未几,暗风随了三儿入内。
我示意暗风坐下用餐,三儿麻利的布置了碗筷,亦是安静的坐在我身侧,夹了一点小菜放在我那调羹内。
我伸手摸了摸三儿柔顺的头发,有一搭没一搭的对暗风道:“这孩子,像及了圣上幼时。”
暗风举箸的手滞了滞,倒也是不多加应和,只是道:“可惜了,是个失语儿。”
喝了几口粥,我道:“言多必失,失语,未必是坏事。”三儿这孩子就是伶俐,瞧见我的颜色在某一样小菜上多瞟了几眼,忙为我夹了来。
我感慨:“这孩子,还是与圣上幼时不一样的。”圣上幼时,圣上是被照顾者,我是老妈子;而如今,换成了,我是被照顾者,这小小的孩子在张罗着为我忙上忙下的。原来,被人细心照顾的感觉,当真是好。这小小的孩子,果真是被宋老调教得非常之惹人喜欢。
暗风默了又默,才道:“卑职不敢妄议主子是非。只是,卑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挑眉:“但说无妨。”
“圣上的心里,帝姑您,永远是不一样的存在。”
我放下调羹,抬眸看暗风,半响,道:“此话怎讲?”
“帝姑您,在圣上心里,是与那万千子民、朝堂大臣、后宫妃子,都不一样的存在。”
我垂眸,瞧了瞧眼前的桌面,又是好半响,才道:“本宫知晓……圣上在本宫心里,又如何不是特别的存在……”
十年扶持与教养。
三年提防与戒备。
如何不是,特别的存在?
想起什么,我对暗风道:“这几日,本宫就在此处小住了。”
暗风想了想,点头:“现如今,也只得如此了。”想起什么,对我道,“方才,慕容相来过,被卑职挡了下来。”
我点头:“你做得很对。”又问道,“刑部大堂可是去过了?”
暗风应道:“去了,刑部方大人详细问了莫大哥的体表特征,卑职遵了公主的吩咐,只说着蓝衣,戴面具。”
我侧头,对三儿道:“三儿,用餐后,去备些香茶来,本宫要招待贵客。”
三儿乖巧点头。
暗风讶然:“大长公主,您的意思是……”
我笃定道:“慕容相还会来,而且,会带了莫寻来。到时,你放他进来即是。”
餐后,三儿去备香茶,暗风忽然朝我大跪下来,请罪道:“卑职今日多有失误,连累大长公主受伤,甘愿请罚……”
我不在意的挥了挥左手,道:“此事不怪你,何况,本宫很满意今日发生的一切。”
暗风疑惑:“大长公主不是吩咐卑职,只需去街上找个哭诉无本的苦主,指引他来锦绣酒楼找慕容相,制造酒楼混乱即可么?”
暗风又道:“卑职真是按着大长公主吩咐的去做了,卑职真是没料到,那人竟然心生不轨之心,欲行刺慕容相。”
我笑:“本宫亦是没料到,不过,这场意外生得极巧。如此,本宫办事,亦是轻便得多。”
“卑职亦是不曾料到,大长公主您,竟会……”暗风没再说下去。
我不以为然:“竟然去为慕容相挡那一刀?”笑了笑,想想那时的情景,沉吟,“其实,本宫当时,亦是没想到,本宫也会有义无反顾,奋身救人的勇气与壮举。确也是可歌可泣,不是么?”
“其时,卑职真是吓出了一身的汗,心里只想着,待圣上回来,如何向圣上交待才好。”
“暗风,你太过谨慎了。放心吧,圣上不至于为了我这点小伤,迁怒于他的暗卫统领。”那人,向来是比谁都知晓得失利害,如何会为了我,真个降罪于他用得称手也称心的暗卫统领?不利己之事,他向来不屑于一做的。
暗风垂首立于一侧,沉默了许久,待转身出去时,在屏风处侧转过身子:“公主您,其实,并不了解圣上。”
我微讶,同一日,莫寻说,我不知晓他刺伤慕容相的意图;暗风说,我并不了解圣上。那么,什么又是我晓的得呢?
诚如我的皇帝侄子所言,我做事,向来是瞻前顾后,向来是思虑周详。做什么,不做什么,心中总也是有着一杆尺子,总也是想尽了得失利害才会去做。
如此瞻前顾后的我,竟然,被莫寻说,也被暗风说,我自认明晓的,其实,并不知晓。
在傍晚的微风顺着轩窗吹进厢房时,我再一次,开始有点小小的自我怀疑。
不过,这小小的怀疑,只延续了小半会儿。因为,慕容相来锦绣酒楼拜访我,而且,带了莫寻来。诚如,我心中所料。
于是,吩咐三儿敞开厢房的门,迎接慕容相时,我小小的,得意的,扬眉笑了笑。同时,心底有小小的悲哀,若非这右肩胛受的一刀,慕容相又怎会,亲自来,拜访我这个帝姑。这三年来,他待我这个帝姑,向来是不奉召绝不来,即便奉召向来是见面先隔三分礼。
我为人向来不自贬也不自夸,向来是贵有自知之明。自冷宫初遇慕容凝的第一眼起,已然三年。这三年来,慕容凝即便站在我身前,亦是与我,隔了山水万重、隐隐银河。
诚如莫寻所言:慕容凝心里,没有我。
也许,是有我的吧。只是,是以着“恨”的情份存在。
但是,那一刻,在酒楼,我展开双臂,拥住慕容凝,慕容凝不曾推开我,那一刻,我心生错觉,我与慕容凝之间,原来,也是可以这般的贴近,所谓的万重山水亦是可以不复存在。
那短暂的一刻,在我心里,无限回放,继而腾升出更大的想望,对慕容凝的想望。
这一晚,他能来,纵然是因着我为救他而肩胛受伤的缘故,纵然是我定能猜到的会来,我依然喜悦万分。
是的,不论如何,只要他能来,我依然,欣喜若狂。
我穿过屏风,前去引他。
人刚刚绕过屏风,只觉眼前蓝色的影子晃过,便是有一人,立于我身前,不声不响,却是气息疾喘。
我抬眉,瞟过眼前的人,狰狞面具,眸光微虑,直直的,端详着我,不言也不语。
我挑眉,方要开口,莫寻单膝蓦然跪地,跪在我脚边,嗓音是惯常的平缓:“奴才该死!”
我冷哼一声:“莫寻,你是不是还要再紧跟着来一句,‘但是,奴才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