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纵然是摆明了不愿见我,摆明了请我离开,我亦是舍不得就这般的走。
她当我,每一次的来,都是心怀叵测,都是有所目的,都是容不得她,容不得她夜氏之举。
而我,又如何能够说得出口——我来,其实,只是担心她有恙。
终究是,说不出口。如同,这一生,永远无法告诉她,其实,最初的初见,不是那一年的冷宫春日,而是,在更早更早前的京城破庙。我不知,这一生,可还有机会,问她一声,可还记得,那个持剑少年曾在大雪的夜,向她走去。
那一刻,在她的眸光,在她的笑靥,在她的清冷无波的语气下,我,是真正的万念俱灰。
见一次,如此不易。
谁又能说得准,这一生,我与她的再次见面,是何时何地?也许,是永别。也许,是,至死,亦是再也不能再见她一眼。
那么,还是,该说的,说出来吧。
如此,对她,也少留一些遗憾与牵念。
告诉了她,那东海孤岛所在之地。
我知道,有少年帝王的一日江山,少年帝王定是能顷其所有护她安宁。
但是,我更知道,她那样的女子,总有自己的主张,自己的意志,谁也无法料到,下一步,她会有怎样的决定。我无法预料,甚而是圣上,亦是未必能料到。
但是,毫无任何理由的,我便是坚信,纵然世事再如何艰难,她定然会好好的活着。
她这样的女子,原也是天地之间,绝无仅有的奇女子。
只是,世事多诡谲,人心自难测。这天下,欲置她于死地者,太多太多。
告诉她那处东海孤岛之地,便是想着,总有一日,那一处地,能成为她,最后的最后的一片逍遥所在。
那处地,原也是,我这一辈子,为她唯一所做之事了。
离去时,我说,我欠她这条命,早晚,定是相还。
我只想让她放心,再也不必费心派那么多的刺客来暗杀我,夺我这条命。
正月十五,元宵夜,思园内,属下匆匆来报,只有一句——皇陵大火,帝在陵中,久未离开。
帝王于今日祭皇陵,原也是朝臣皆知的事实。
但是,总有哪里,是不一样的?
皇陵大火,那般禁卫森严的皇陵,哪里来的火?
我敛眉,倏然,便是变了脸色。
是了,不一样之处,在于,帝王如何肯舍了大好的月圆之夜,留她一人独在伏波宫?
不一样的,还有,独独今日,于我,是如此的太平,久久不见刺客来袭。
终究是放心不下,一身夜行衣,悄悄入宫,潜入伏波宫。
一路上,风平浪静。
没有暗卫,没有暗风。
伏波宫,悄然无声,甚是安宁。
一翦灯火,是老嚒嚒与宫女的对话声,从内室传来。
“嚒嚒,您说,主子什么时候会回来?都这么晚了。”
“难得姑娘高兴,又有圣上陪着,不是元宵节么,出去也好,沾染沾染这市井间的喜庆气儿——”
“嚒嚒说得极是。”宫女忽而想起什么,笑了出声,笑罢,道,“嚒嚒,其实,圣上在主子面前,真是挺可爱的,那么听话,又那么温柔,还有一些的调皮……”
嚒嚒叹口气:“圣上自小是姑娘带大的,只亲姑娘一人。”
“可是,嚒嚒,我觉得,主子心里,也是很疼很疼圣上的……”
她,真的去了皇陵,去了皇陵。
那么,那场火——
我不敢再想下去,不敢想,也不能去想。
只是一遍一遍的在心底告诉自己,她是夜氏的女儿,她是传说中的凰神再现,她是夜婉宁,她没有事,她不会有事。
是的,有圣上在,她又怎么会有事?
是的,她不会有事。
就这般神魂不知的回了府里,夫人站在思园门外,那从来温柔的眸子射出冷冽的寒光,看我,一字一句:“皇陵失火,我的家人呢?他们怎样?我父亲怎样?”
皇陵失火,是多么机密之事?而我这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夫人,竟然,这么快便是知悉,这其中……
我忽然头甚是疼,强自震惊,看她,问:“夫人打哪里听来的无稽之谈?”
她忽然冷笑出声,那样的她,是我从来不曾得见的她,那样的恨,那样的怨,那样的怒,她说:“我知道的,可不止这一点,我还知,夫君缘何这般失魂落魄。”
她走近我,脸颊微微仰起,下巴抬起:“夫君,你去了伏波宫,你放心不下那世人皆唾骂的****贱女人……呵,那女人真是有本事,勾引了自己的贴身护卫,又来勾引夫君,最后连自己的侄子都不放过,真是狐狸精一样的****蛇蝎女人……”
“够了!”我倏然出声,这些年来,唯一一次,沉下脸来吼她。
“你……你吼我?你为了那个贱女人,你吼我?”
我看着怨怒俱生的夫人,漫生的无力,只道:“夫人,一切都是为夫的不是,与他人无关,你何必……”
她不待我说完,笑出声来,笑罢,返身离去。
隔日,管家来报,夫人失踪。
我自此,再也不曾再见到夫人。
隔日,早朝,帝王面色冷厉,朝堂诸事却是处理起来,照例雷厉风行,有条不紊,皇陵之事,一字不提。
淡馨宁神的檀香,亘古的寂灭宁静。
我的手指,动了动,昏暗中,感觉指尖触及柔软的毛发。
微微掀开眼皮,黯黑一片,依稀的,有一抹天光投射而来。
“宁宁……”微带疑惑的,惊喜的,孩子气的声音从手边传来。
我愣了愣,垂眸看去,依稀的,是大大的头颅,从榻侧抬起,措手不及的,凑近来,映入我的眼帘深处,嗓音拔高,欢呼的,喊我:“宁宁……”
五官俊朗,笑容醇厚,眸光潺澈如幼童,在静黑的夜,扑棱棱的,闪烁再闪烁,只是瞬间,满溢的,是润泽的泪水。
当近乎呜咽的嗓音从我怀里传来时,我叹口气,伸手拍抚那颤抖的双肩,轻声道:“煌,听话,别哭。”将怀里的头颅给抬起,问他,“告诉宁宁,这是哪里,好不好?”
内心里,直是祈祷,千万别是离了京城之地,但是,能见到煌,除了身在江南,又能是身在何处?阎寒啊阎寒,你怎是如此意气用事,坏我大事?
随着我的话落,只听轻微的开门声传来,紧接着,烛光灿亮了一室,层层纱幔外,欣长身影隔幔而立,恭声道:“小主子,可是醒了?”
确然是阎寒。
我披衣下榻,煌殷殷的伸手来扶我,我朝煌笑了笑,煌微含泪湿的脸颊便是露出孩子气的灿烂笑容来。
在临窗软榻坐下,我抬眸去看阎寒,还是那样精致的眉眼,绝伦的五官,只是,抬眉垂首之间,总也是多了些什么,是我不太能读懂的深意。
我看着阎寒,不温不火的,道:“阎寒,你让我,觉得有些陌生。”
阎寒直眸看我片刻,半响,亦是笑了笑,只是,那样的笑容,再也不复当日江南青猿寨初认时的殷切与生动,是那般的僵硬与勉强。
阎寒笑着道:“小主子,您能回来,就好。”顿了顿,眸光掠过我身侧的煌,复道,“您能回来,我们大家,亦是有了主心骨。”
我垂眼,看着烛光下,自己的影子,眼前明明灭灭的,莫名闪烁的,是那样入水夜色下,少年琉璃灿亮的葡萄紫双眸,深含笑意,唇角上扬,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他说:“姑姑,我等你……”
“姑姑,我等你……”
“姑姑,我等你……”
不禁有些苦笑,终究是,离开了,便是开始了,想念。
烨儿,请你,一定要,好好的。
再抬眉,示意阎寒坐下,默了默,问阎寒:“难道,你没有什么,是要说于我听的么?”
阎寒在我的笑眸注视下,慢慢的,起身,慢慢的,在我脚边跪下,郑重的,三叩首。
我静静看着,并不阻挠,只是袖内的手,不由的,攥紧又攥紧。
该来的,总也是,要来。
“小主子,天地既于我夜氏不仁,我夜氏又何须一忍再忍?”
阎寒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叹口气,终究是,不曾料错,阎寒从未放弃过复仇。那日的宫中寒玉潭烨儿遇刺,以及,慕容凝遭遇的那些刺客那些暗杀……
伸手,抚了抚额:“阎寒,你先起来。”
“小主子若不应允,阎寒绝不起身。”阎寒那双绝魅的桃花眼闪烁着决绝之光,那般坚定,那般仇恨。
我叹口气:“阎寒,你让我,允你什么?凤钺朝老皇帝死了,他死了……”再叹口气,“阎寒,怨怨相报,何时了?就这样吧,活着的人,都好好的活着……”
我尚未说完,阎寒蓦然截断我的话,抬起脸颊,逼视我,问我:“小主子,您真以为,夜氏一切,是凤钺老皇帝主谋?还是……”阎寒一字一句的说,“主子您,私心里,不敢去想?”
我拂袖起身,垂视阎寒,冷声道:“阎寒,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