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再叹口气,绕开六大护法,站在云裔身前,道:“云少主,事到如今,纵然我夜氏族人不认你这个姑爷也得认。毕竟,连理蛊——”方丈不曾再说下去,只动了动佛珠,深叹一口气,“小主少小遭遇变故,屈身深宫十多载,好不容易盼得有情人终成眷属,却是……唉——”方丈垂眸看我,那一刻,我看到了那么慈祥那么慈悲的一个老人,我听见方丈道,“我夜氏族人恳请姑爷,善待小主。”
云裔径自走过众人,在我身前站住,放下澳儿,伸手抚了抚我的脸颊,垂眸,似叹息一般的耳语:“婉宁,苦了你。”
这算什么?猫哭老鼠假慈悲?
我看着云裔,只是觉得,这人生,当真如戏,而每个人,都如这场人生大戏里的戏子,淡妆浓抹,喜怒哀乐,在属于的舞台上,瞬哭瞬笑,瞬怒瞬怜,演绎自如,真真假假,莫难分辨。
“皇姑奶——”澳儿小小的手去握我的袖口,再也不肯松开。
我侧开脸颊,避开云裔的手,俯低脸颊看向澳儿,问:“澳儿,皇姑奶送你回父皇那里去,好不好?”
小小的孩子看我半响,竟是摇头。
“澳儿不想回去么?”
“澳儿要皇姑奶。”
那水盈盈的眸子看着我,不肯移开分毫。
“傻孩子——”我抚了抚澳儿柔软的发丝,抬眼,看云裔,“送他回去,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属于我们之间的事,等你回来再细说。”
云裔笑,牵住我的手:“送他回去不是不可以,但是,他必须先且服下这颗东西。”
云裔的左手心,赫然躺着一枚拇指大小朱红色药丸。
云裔道:“想来,诸位亦是不愿让乾昭皇帝得悉,帝姑尚在人世的蛛丝马迹。”
不言而喻,云裔不放心澳儿的嘴巴,毕竟,澳儿确然是见过我的。
方丈与六大护法不语,想来亦是对云裔之言多是默许。
我敛眉:“这是什么?”
云裔道:“失忆药,只要他服下这个,自会忘记被劫持后的一切事情,包括见过哪些人,说过那些话,听过那些事。”
“自古,是药三分毒。”我看云裔,“这么小的孩子,你也忍心?”
“只要无心,何来忍心?”云裔看我,“除了你,我对任何人都忍心。他们是死是活,与我无关。何况——”云裔撇一眼扯着我袖子的澳儿,眉眼掠过一丝厌恶嫌弃,“这孩子还是我云楼族人死对头的后人。”
我冷眼看云裔:“你别忘了,这孩子,是我夜晚宁的侄孙。”
云裔耸了耸肩:“所以,我答应你,送他回去,前提是,他必须服下这颗药丸。”
我问:“如果,我不肯呢?”
云裔道:“那就,恕难从命。”
方丈此时亦是道:“小主,关键时期,切忌不可感情行事。”
我反握住澳儿的手,环顾左右:“这孩子,我留下了。”也不再看那虚掩的门,对云裔、亦是对所有人,一字一句,道,“举事可以,但是,须得等三年。”
“小主,早举事与晚举事有何分别?”乌兰不晚问我。
我道:“其一,我除了是夜氏的主子,还将是个孩子的母亲,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甫自出世便是随着他的母亲颠沛流离,无处安生。其二,我不觉得,你们的行动,当真是万无一失,既然是要举事,我只希望,做到万无一失,既然我夜氏十几年都能等下来,又何必介意再等两年。其四,在我夜氏举事前,我希望先看到一个旧时的江南第一山庄。”我看向云裔,“其四,我必须为我的师兄,我孩子的父亲,守节三年。”
方丈沉默半响,率六大护法跪下:“唯小主是从。”
云裔看我,又看向众人,颇为无所谓的道:“我亦是无意见。”
是啊,他唯一有意见的,有坚持的,是不许我跨过那门槛,走进那虚掩的门深处去。
云裔送我回我住的室内时,道:“他的伤,你无须担心,我承诺你,不出一年,必得还你一个完好的阎寒来。”
“还是不肯告诉我理由么?”我问云裔,“一个不许我去看阎寒的理由。”
云裔伸手,摸了摸我的发:“你现在该做的,就是安心养胎。”
我笑着问:“在帝王的眼皮子下,在这京城之地,安心养胎?”
云裔笑了笑:“不,如你所愿,去你想去之地。”云裔俯身看我,“婉宁,放心将一切交给我来安排。”
我看着云裔,许久,道:“云裔,也许,我从不曾了解过你。”
云裔笑:“你只需记得,我曾经是你在江南岸边遇到的那个少年,如今,是你名义上的夫婿即可。”又侧头看了看一直跟在我身边的澳儿,皱眉,“那乾昭皇帝说起来也是个人才,怎是生了个窝囊儿子?”
我不冷不淡的反嗤:“是不是总也得如云少主这般,胸怀大志,玩弄天下人于股掌,才算得是不窝囊?”
云裔并不见怒,只摸了摸我的发,笑:“你好生歇息,余下的事,我来安排。放心罢。定能让你如意。”
是江南故里的暮春三月,桃红柳绿,莺歌燕舞,花好月儿常圆。
日子舒缓平淡,趋于安宁。
大腹便便的我幽居于青山深处,身边相伴的是少时的族人,是那些绽放在记忆深处的旧时容颜,现如今,鲜活如初的在我眼前来来去去、嘘寒问暖,恍然如梦,却不是梦。都是旧时族人,若然要说外来者,也便是日日夜夜不肯离我左右的痴儿煌与皇长子澳儿,以及俨然将自己真是当作所有族人的姑爷、我的夫婿的云楼族少主云裔,纵然有所私心,却是为我将夜氏一切打理得无可挑剔。
他看着我时,不常说话,习惯说的一句话便是:“婉宁,放心,一切有我。”
我看着面前的男子,漠北风刀霜剑镌刻出的凛冽轮廓,是那样深邃如海的眸光,如浮光掠影,从他眸中浮过的,是淡淡的柔情、浅浅的惆怅、浓烈的执着。亦是如梦似幻,真假莫辨。
而我,已然习惯不再深究,其实,有什么好深究的呢?
他利用我,却是目前为止,是的,至少是目前为止,他所做一切,是族人看得出的,为我着想,为我分担。这些,只需看他来江南故里之时族人待他的警惕戒备,至不知何时起,族人待他亦是遇事好商好量便是可以看出一二来。
而我这样的女子,自有自己处事行事之原则,我天生不是委曲求全的女子。我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明白自己该做的是什么。只要心中所求不变,不管境遇如何被动,己身如何身不由己,我命从来只由我而不由天与地。
连理蛊尚且在体内,而我夜氏族人尚未安定,况且,烨儿的毒,尚未彻底解除。
所以,我必得活着,且要好好的活着。
祖师伯伯不曾随归江南,依然留于京城相国寺,明里做他的方丈念经拜佛、指点世人超脱尘世种种世俗苦,暗地里做他的夜氏长老,调教武僧,培养夜氏势力。
当日离开京城时,祖师伯伯眼望遥远的南方天空,对我说:“小主,请你无论如何,亦要记住,夜氏不灭,与天同在。”
那样看得开放得下看穿世情的佛门高僧,原也是,有着最深的执念,那便是,他希冀着,有朝一日,夜氏回归往日荣耀,千年传承,生生不息。
不曾随归江南的,还有阎寒,自那日起,我不曾再见到阎寒。
我知道,在离开京城当日,祖师伯伯曾与云裔有过一次闭室长谈。长谈后,祖师伯伯送我上车銮,我暗地相托祖师伯伯体细阎寒伤势。祖师伯伯看着不远处云裔的身影,对我道:“小主,缘起缘灭,三生注定,逝者已矣,当惜眼前人。”
我不知道祖师伯伯与云裔在密室内长谈了什么,我唯一知道的,便是,那般历练世事的祖师伯伯已然接受了云裔的夜氏姑爷身份,甚而是,将我放心的交给云裔照料。
对于此,我只能不咸不淡的示之以笑。
他们无法明白的是,深宫十数载岁月,早已在潜移默化间,我不再是当初踏入深宫的单纯的夜氏女儿。我除了是夜氏的女儿,还是乾昭朝当朝皇帝昭承烨的姑姑。
我,夜婉宁,自再次走出深宫之日起,肩上背负的,便是双重使命,一为夜氏族人的未来,二为承烨的江山。
滴滴答答的雨,敲打窗檐。
是下雨了么?
我从榻上起身,披衣下榻,八个月的身孕亦觉身子沉重,走路分外迟缓。
怕扰醒外室相陪的丫鬟,刻意的不曾穿鞋,只着罗袜轻着步子走至轩窗边,正要伸手推窗,却是只觉肩背轻轻一沉,旋即,意识陷入昏沉。
迷蒙中,只听得熟悉的叹息声,闻得那刻骨铭心的气息,亦是那般清冷亦坚韧的怀抱,模糊中,感觉眼睑处有湿润的水珠,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滑下来,沁出唇舌内,依稀的,是涩涩的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