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的泪?
又是,谁的叹息?
烨儿,是你么?
还是,姑姑又在做梦?
也许,真是梦吧。
离开京城后,每一次的梦里,最深的地方,总也是能够梦见你,梦见幼时的你,孤零零的站在高高的宫殿上,看着我,牙牙的哭诉:“姑姑,别离开烨儿……”
梦里梦外,心酸不成言,亦是,不能言。
隔日,醒来,是丫鬟掀帘入内,我叹笑一声,问丫鬟:“可是下雨了?”
丫鬟笑着点头:“可不是,入夜起便是起了雨,不见停的。”
丫鬟过来帮我打理仪容,咦呀一声。
我从铜镜中看向丫鬟:“怎么了?”目光顺着丫鬟的视线,倏然的,便是身子如遭雷击给紧紧的震住,颈侧有若红梅绽放的鲜红色印记,拇指大小,甚是鲜明。
“小主,您是不是被什么虫子给咬了?我……我这就去找郎中先生……”
我喊住少不更事的丫鬟,笑了笑:“不碍事的,别大惊小怪。”
“可……可云爷说了,小主有孕在身,大意不得。”丫鬟甚是负责。
我沉下脸:“你是听小主我的,还是听你那云爷的?”
丫鬟这才停了脚步,只期期艾艾的:“听……小主的。”
“好了,你下去吧。”我挥手退下丫鬟,伸手抚摸那颗红梅,指腹隐约感知到齿痕的印记,心里瞬间涌上的,是悲亦是喜。
十七岁的少年,终究还是孩子心性,亦也喜欢恶作剧。
烨儿,你是故意的,要吓一吓姑姑么?
齿痕深深,却是不疼,无端的,让我想起那一日的寝宫,亦是在无辜失踪与莫寻偷得几日清闲后回宫,烨儿神色清冷,话里话外暗藏玄机,后来,去相国寺时,被慕容凝指出脖颈处的红色印记。
两次都是无辜失踪,两次都是被他寻到后趁我不备留下。
烨儿,你,是不是又生气了?气姑姑又一次的诈死失踪?
可是,烨儿,你怎是能寻到此处?
来了,却是又离开。离开了,却又是故意留下这一红色印记,这又是何意?
都说春雨贵如油,自打那入夜的第一场暮春雨开始,雨便是一直不曾见停。
殷姨来看我,看着连绵的雨,皱眉道:“这雨,看来是要下到入夏了。”
是江南缠绵的雨季。
而我的心,却是很难用晴朗或者阴霾来形容。
披散的长发下,颈侧的印记从来不曾淡了去,在每一个入夜时分,迷糊中,总也是能嗅到那般熟悉的气息。只是,总是不能完全醒来。
只一日,是四月底的一天,闲来兴致,难得的,雨亦是小了去,便是随了殷姨等一众女眷去往花园里赏花。站在廊檐下,澳儿从园子里采了一窜的花来给我,我拍着澳儿湿漉漉的小脸,满心的欢喜,接过花来,孰料花中多有刺,还是被刺了手心、指腹。初始,并不曾在意,只是觉被刺中的地方有微微的麻痛。
中午过后,雨愈来愈大,愈来愈猛,随着雷声阵阵。
迷糊的入了午睡,迷糊中,感觉自己的手好似被人握在手里,依稀的听得有人在暗暗的咒着:“该死……”
当感知到有湿润微冷的唇贴着我指腹时,那一刻,不知哪里来的强烈意识,我倏然睁开双眸。
那样浓得化不开的葡萄紫的眸子,漫溢的,是沮丧,是忧虑,是坚韧,是眷恋。
他显然微惊,但是,也只是瞬间,瞬间之后,他垂眸,细细的,将我手心指腹的小伤口吸吮干净,放下我的手,看着我,慢慢的,溢出我熟悉的笑容,那般的纯真无暇,一如当初的伏波宫,好似,我与他之间,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还是在当日的伏波宫,我午睡,他陪在身侧。
烨儿道:“那花草的刺有麻痹效用,需得清理干净。”
我看他,再看他,瘦了,真的是瘦了,心底传来熟悉的刺疼。
他为我掖了掖被角,眸光垂视在我脸上,笑了笑,道:“今日是我大意了,忘了将姑姑的睡穴给点上。”
“烨儿……”我轻声唤他。
“嗯。”他无边认真的应我。
我闭了闭眸子:“你这是胡闹。”
烨儿许久不应我,许久的许久,只听得烨儿云淡风轻的笑着说:“与烨儿所想的真是好得多了,烨儿原是以为姑姑是要大发雷霆的斥责烨儿,让烨儿尽快回宫的。”
我叹口气,一时不知如何应他。
“姑姑……姑姑……”他的脸颊,慢慢的俯下来,蹭着我的肩窝,呢喃着,许久,梦呓一般的,问我,“姑姑,你可有想念烨儿?”
有,想得快要发疯,梦里梦外,总是挂念着身在京城的他。我抿了抿唇,淡声:“烨儿,你长大了,姑姑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路要走,不可能一辈子陪在你身边。”
“烨儿明白。”
我将他的脸推离开来,坐起来,看着他:“你当真明白?”
烨儿点头。
“既是明白,便是理应在京城好好的做皇帝,便是理应顺遂姑姑的心意,昭告世人,帝姑篱落死了,你的姑姑死了。而你……”我一字一句,“更不应该再寻来。”
“姑姑,烨儿以为,你会有那么的一点点,是希望看到烨儿的。”
我摇头:“你错了,我不希望看到你,有生之年,不希望再看到你。看到你,便是意味着,我的日子依然不得安宁。”
“是么?”烨儿的笑容,慢慢的,淡去,终至难寻。
我点头:“是的。”
时光在彼此静默中,凝滞住。
许久,承烨缓缓站起身来,再看我一眼,削薄的唇角抿了抿,再启唇,是平淡无波的声音:“那好,如你所愿,有生之年,不再相见。”
承烨的到来,如同他的离去,好似是这暮春初夏连绵的雨季里的一场梦,梦醒,一切如旧。
只是,是承烨离开的第三日,我失去了嗅觉。
除了云裔,没有人知道。
云裔看着我,无比歉疚的眼神,说:“婉宁,请原谅我,我不知道,那连理蛊除了短暂失明亦会让人失去嗅觉,但是,请你相信我,只是暂时的。”
我无所谓的笑了笑。
五月十六,子夜,突然而至的阵痛将我从似梦非梦中痛醒,我知道,孩子即将临盆,比预期的早了十几日。
稳婆是青猿寨的人,甚是稳妥。
迷糊的疼痛中,只觉身边来来去去的脚步声,我亦知,所有的族人,以及澳儿,煌,云裔都守在帘子外,翘首期待。
痛了很久又很久,迷糊的,听见孩子轻脆的哭泣声,听见稳婆恭喜的声音:“恭喜小主,贺喜小主,是小少爷,是小少爷啊……”
累极的我,虚弱的笑了笑,却是无力睁开眼来看看自己的孩儿。
恍惚的,听见帘子外太多人的笑声,欢呼声。
猝然而至的撕心裂肺的疼痛来得那般强烈,强撑最后一丝清明意识的我,听见丫头们惊惶的声音:“血……天哪,血……不好,不好,小主大出血……”
好似,夹杂了稳婆的声音:“……还有一个孩子……可……小主大出血……这……这是保人,还是保……保……”
“云爷,云爷,你不能入内的!”
“让开!”
“云……云爷,您……”
“稳婆,保人,给我保人,你听见没有!”是云裔几近失控的狂吼声。
喧嚷的脚步声与人声,那么远,又那么近。
腹痛一阵又一阵,我紧咬唇,迷糊中,抓住一只胳膊,紧紧抓住:“保……保孩子……孩子……”
“婉宁,婉宁,乖,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是云裔近乎颤抖又竭力维持镇定的嗓音在我耳畔忽近忽远。
我咬紧唇,凭着意识用力,再用力,呢喃的只央求:“保孩子……孩子……”
好似在地狱里,晕了又疼醒了,醒了又晕了,意识一直在漂浮。
倏然的,身子好似被一只坚韧的双臂给紧紧搂在怀里,伴随着那声惯有的帝王威仪:“滚,都滚开!”
我凭着本能,紧紧的拽住那双臂:“烨……烨儿……是你么?……”
那熟悉的声音在我耳畔一声又一声:“没事,没事的,孩子,还有你,都不会有事。”
我扯出虚浮的笑:“……烨……烨儿……莫怨姑姑……”
“你若就这般去追莫寻而去,朕会怨你。”
“姑姑,你要看着孩子长大,还要等烨儿陪你看山看海走天涯,来,用力,抓住烨儿的手,用力。”
看山看海走天涯么?真是美好的奢想。
“疼的话,就咬烨儿,狠狠的咬。”一只手掌,放在了我嘴里。
“姑姑,朕带了最好的接生嚒嚒,亦是带了宋太医长来,你不会有事,不可能有事的。”
“姑姑,上天入地,烨儿陪你。”
“再疼再痛,烨儿陪你。”
“……”
阵痛时断时续,而烨儿的声音,是我唯一的安慰。
疼痛难忍时,我紧紧的,去握他的手臂,指甲掐进他的手背,嘴里漫溢的是温热的液体,纵然昏沉,亦是醒觉,那是烨儿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