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再疼再痛,烨儿陪我,烨儿还在我的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中,我听见又一声轻脆的哭声。还是疼,还是痛,在不断的疼痛折磨中,我几近晕撅。
不知过了多久的多久,我听见烨儿在我耳畔轻喃:“姑姑,是三胞胎呢。”
我笑,很想应和他几句,但是,我没有任何力气,再也没有任何的力气。
我好似看见了父亲,母亲,还有师兄,他们站在云端,朝我招手。
后来,我才知,那时的我,徘徊在生死边缘,产后大出血的我,是在烨儿的血与烨儿不停的与我说话声里,时而清醒时而昏迷。
“姑姑,真好,以后,你我,当真是,血水相浓,再无亲疏。”那是我,昏迷中,听到的最后的话。
我唯一知道的是,待我完全清醒,得以下榻,是在六月底。
江南的盛夏时节。
所有人,在我身边。
唯独,没有烨儿,没有澳儿。
烨儿将澳儿带回了京城。
他们如斯应我。
但是,宋老在。
烨儿留下了宋老,亦是留下了一封书信。
只言片语,只道:平生不能见,但求人常好。
我手捧信笺,欲哭,无泪。
第三个孩子,是女孩,我为她取名,承宁。夜承宁。
在孩子满月时,天下再次沸腾,只因帝王一纸昭告天下的圣谕。
街头巷尾,皆奔走相告,当年夜氏大火实是人为,可不,圣主英明,为夜氏平反,命江南知府修葺第一山庄。
烨儿做了他该做的,原也是我最想得到的。
但是,总有人,是不肯就此罢休。
旧时恩怨,我能放下,我大半的族人能够放下。
但是,总有人不肯放下。
乾宁四年的夏、秋、冬,于我,并无多少区别。因着产后大出血的缘故,纵得宋老日日夜夜悉心诊疗,身子终是大不如往昔,是惯常感到的疲累。宋老更是将我看得紧,苦口婆心的,一不能吹风,二不能受凉,三不能劳累伤神,四不能……我倒也乐得配合宋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日与三个孩子相伴,看着孩子一日比一日的重一些,看着孩子睁着水灵灵的眼朝我笑,总也是能让我忘却所有现实的烦忧。
族里事务自有云裔打理,沈老爷子与殷姨三不五时来向我说族中之事,夜氏一切都在逐渐步入正轨,我只有三个要求,其一,除了第一山庄明里修葺外,其它属于夜氏的庄园与势力都不得大张旗鼓,一切暗中行事,毕竟,我江南夜氏一夕遭遇灭族,无非是树大招风,现如今,东山再起,总得吃一堑长一智;其二,尽力寻得于当年大火中受牵连世家后人,全力抚恤;其三,以沈老爷子的名义重振往昔夜氏商铺。
待得入冬,云裔来向我辞行,我看着他,点头浅笑,道:“恕不相送。”
云裔水墨般浓黑的眸子看着我,许久,眉梢划过一抹自嘲,唇角抿了抿又蠕了蠕,许久,笑了笑,道:“婉宁,少则一个半月,多则半年,我必得赶回。”
我笑了笑,应道:“随你。”径自低头看着摇篮中的三个孩儿,两男一女,我尤其偏爱长子,因为,小小的孩子,五官像极了他的父亲。
云裔又是站了许久,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屏风外,尚且听得云裔在向殷姨交代族中事务,末了,只道:“烦您待我,好生照料他们母子四人。”
云裔走了,殷姨入得室来,俯身逗弄一番小女儿,沉默半响,对我道:“小主,别怪殷姨罗嗦……”
我笑:“殷姨是长辈,这般说话岂非折煞婉宁?”
殷姨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同坐榻边,细细看我,半响,道:“世间事,从来不得两全。想我夜氏百年来,何等荣宠天下泽被四海?抵不得的,还是一场大火。小主你气华高度,何等冠绝天下,与姑爷,原是多么般配的一对人儿,直是天地良缘?临了,却还是……”殷姨叹口气,握着我的手,“唉!真是苦了小主你。”
殷姨,甚而是我夜氏所有人,是习惯唤师兄姑爷的。
是的,不管千年万年,不管世事如何变迁,师兄永是我的师兄,永是我族人心目中的姑爷。
我笑着摇头,对殷姨道:“师兄他一直都在的。”一直,都在我夜婉宁的心底深处,从来不曾离开过。
“殷姨知道的。”殷姨取过象牙梳子来,细细的为我梳理长发,“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担心来着。你这一辈子,还很长很长,姑爷纵然在天有灵,亦是不愿小主你就这般一任年华蹉跎下去的。而云爷,虽说是外姓族人,待小主却是实实在在的好。”
我笑着,任由殷姨说下去,并不反驳什么。
“小少爷、小小姐总有一日会长大,小主总不能一辈子就这般守着孩子们,总得为自己以后打算。云爷纵然有什么其他的心思,待小主却是实非虚情假意,何况,云爷见识广博,是个成大事的主儿,日后夜氏一切有云爷为小主分担,小主亦是省心不少。”
“退一万步讲,云爷是云楼少主,身后有云楼势力,日后若有万一,亦可为我夜氏一大依靠。”殷姨将我长发梳顺,看我,“小主,您总得为自己、为夜氏想想。”
我问殷姨:“您所谓的万一,是怕我夜氏再遇十四年前那场灾难?”
殷姨叹息口气:“小主,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总也得未雨绸缪的好。”
我拍了拍殷姨的手背,道:“殷姨的心思,我何尝不懂。只是——”
只是,为了夜氏的未雨绸缪而与云楼旧国联袂、甚而联姻,实非我所愿。因为,精明如烨儿,如果,如果烨儿知悉,烨儿会怎么想?
说得委婉一些,是我夜氏宁信北疆外姓族人,亦是不信原是与我夜氏有所渊源的昭姓皇族。说得直白了去,是我夜婉宁,宁信云楼少主,亦是不信我一手带大的侄子。再说到本质上去,不过是,我夜氏要未雨绸缪的,正是昭姓皇室以及那权顷朝野的大忠臣大丞相慕容凝。
我默了默,淡声反问:“殷姨,若天下人得知,我夜氏与云楼故国少主联姻,又会如何作想?”
殷姨沉默不语,我笑了笑,道:“帝王圣谕昭告天下为我夜氏平反没多久,我夜婉宁身为夜氏的主子,便是嫁于与昭姓皇室有毁家灭国大恨的云楼故国少主,是唯恐天下人不知,我夜氏在未雨绸缪防备昭姓皇室么?”
“殷姨,我夜氏好不容易得来的宁静才刚刚开始,羽翼未丰,便是与昭姓皇室公开了对着干,又岂是明智之举?”
殷姨又是沉默许久,许久过后,咬牙,道:“与昭姓皇室有毁家灭国仇恨的尤岂只是一个云楼?我夜氏迟早是要与昭姓天下对决沙场,挑明了又如何?”
我问:“殷姨,这天下,真有那么好?”
殷姨看向我,惑然不解。
我叹笑:“我夜氏,百年来,立族祖训首条,即是天下为公、广爱世人。为一族仇恨,而与昭姓对决,纵然得了江山,又如何?受祸害的,终究是百姓,而百姓,又何其无辜?”而不知上一代恩怨的烨儿,又何其无辜?
殷姨不语。
“殷姨,我夜氏纵然遭遇大难,亦是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甘愿以一己之命为我夜氏奔走。这到底是为何?”我问殷姨。
殷姨沉默许久,许久过后,道:“因我夜氏世代仁爱济世,深得民心。”
我点头:“那么,为一己私欲,重燃战火,又算得什么?其时,我夜氏还是天下百姓、江湖人士口中的夜氏么?”
我望向殷姨,一字一句:“殷姨,我夜氏族人代代相传,务必牢记的一句话便是,夜氏不死,只因,夜氏奉行的精神不会死。”
再叹口气:“曾经,我亦是执着报复,及至后来,我终是明白师兄的心思。他是不忍我沦为复仇的工具,却更是不忍我夜氏就此不再是往日的夜氏。”
许久,殷姨道:“小主,我终是明白,缘何,凰神选择的,是你。”再叹口气,“纵我夜氏能够心怀宽容之心不计较旧时恩怨,只怕,有心之人未必肯放下啊。”
殷姨的担忧,何尝不是我心底的一块石头。
是的,我夜氏可以放下往昔一切,不再计较,不再追究。
但是,别人能够放下么?放下我这个夜氏女子眉心的一点彩凰印记么?放下那个夜氏百年来的传说么?
乾昭朝以丞相慕容凝为首的忠臣们能放下么?他们原是如此忌惮我这个帝姑的。现如今,若是知悉帝姑依然活在世上,且夜氏又开始逐渐壮大,他们会如何?是联名上书请求承烨镇压我夜氏?还是暗地里再来一次无迹可寻的高明的大火,一烧了事?
还有那心心念念复国得天下的云楼族少主云裔能放下么?我原是他寻得的,最好的可以用来利用的对象。
还有,雁山以南的凤钺国,新登基的帝王,会否为他死去的父皇报仇?会否,有朝一日,寻仇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