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凝话音堪落,那将破庙之门围得水泄不通的一群黑衣人,井然有序的,分列两侧,灿亮的火光下,那人一身赭黄色龙袍,端步走来。
四目相对,他明显脚步一滞,也只是瞬间,还是那朝堂上冷肃无情的帝王。
只是,那个瞬间,我明显看到他凌厉的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是惊异。
他,定是不曾想到,会是我吧。
他不曾再近前,只冷冷的朝这里扫视一眼,冷声道:“拿下!”
小十哪里会束手就擒,自然是要誓死抵抗的,我按了按小十的手,淡声道:“小十,省点力气以后再使。”
于是,束手,就擒。
夜,愈发的深。
黑衣人放下我与小十,便是无声的消散于黑夜深处,清冷的月色下,是伏波宫凉如水的宫阶,一层又一层,看不见尽头,亦是望不见来处。
小十接戒备心甚重的四下探视一番,见确是无人,这才松了口气,回头问我:“主子姐姐,这是——”
我在站樱树下默立许久,回身,步上高阶,道:“伏波宫,我住了十几年的地方。”
小十闻言,毕竟年少不失孩子气,便是更大的松了口气,哈哈笑道:“原来是这样啊,主子姐姐你也不早说,还害得我以为咱们是要被押去刑部大牢问罪候审呢?”笑罢,径自点头道,“这皇帝虽说为人心狠手辣,对主子姐姐倒还算是善待。主子姐姐,如此说来,也不枉你将最好的十几年消磨在宫里了。”
我猛然顿住脚步,侧头,在月光下细细看着小十笑脸。
小十被我看得有些犯杵,笑容僵在脸上,摸摸自己的脸,忐忑问我:“主子姐姐,怎么了?莫非,小十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我摇摇头,视线掠过小十,道:“小十,你原也只是个孩子。”也有一日,会长大。也许,也会有一日,如同晏殊儿,选择离我远去。那么,我将还只是个孩子的小十拖进这漩涡深处,是否,太过自私?
在小十不解的视线中,我回身,走上高阶,伸手,缓缓推开虚掩的殿门。
“主子姐姐,小心,有人——”身后的小十倏然抢上前来,挡在我身前。
我又闻到了那专属于他的气息,如此夜凉如水的深夜,熟悉的老地方,熟悉的旧时气息。
我伸手,缓缓推开小十,跨上高槛。
殿内未曾燃烛火,亦是未曾点宫灯,唯有惨淡的月色透过敞开的殿门斜照下来,斑驳了一地的光影。
那锗黄色身影就站在轩窗边,窗拢未曾打开,窗纱严实的遮去月华,他就站在那里,穿过黑夜的寂灭,看过来,无波的眸子是黑暗里唯一的善良。
我亦是站在那里,不声不响,只默默的看过去,只是,我想,这一刻的我,是笑靥如花,是笑眸璀璨的。
好似,隔了沧海桑田的时光,他这才启唇,淡然无波的嗓音,在夜色里徒增薄凉:“第一个是慕容氏,第二个,会是谁?会是昭氏?朕昭承烨首当其冲?”
我不开口,只听那凉薄无波的嗓音,在夜色里,不急不徐,缓慢低旋:“是不是,朕应该恭喜帝姑,一切得偿所愿,儿女绕膝,夫妻团圆。”
“夜氏的能耐,朕亦算是大开眼界,原来,生生死死,死人复活,在夜氏眼里亦算不得什么,不过是场无伤大雅的游戏罢了。”
“不过,朕以为,出现的,会是那死而复生的夜朝歌。”淡凝的嗓音里竟是低低的夹了笑意,“毕竟,报仇的事,从来都是男人的事,何须帝姑一介女子千万里卷土重来,只为报仇。”
所以,在乍然见我那个瞬间,他才会那么惊讶。所以,才会有那么多那么多的黑衣人,若是夜朝歌,只怕,眼前的人与那此时生死难测的慕容相亦是铁了心的,让夜朝歌有来无回,非得留下这条命才肯罢休的。
眸光流转间,我粲然而笑,朝他走去:“圣上,难道,篱落在你眼里,只是毫无感情的冷血女子么?篱落若是心心念念于复仇,又何须等到今时今日?圣上不觉得,篱落尚且还是这宫里地位尊崇的帝姑时,有太多太多的机会可以复仇的么?甚至是,颠覆了你昭氏皇朝,自己称帝。圣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停在他的面前,抬手,慢慢的,抚上那年轻的容颜,“难道,篱落回来,回到这个篱落生活了近十几年的地方,还需要理由么?”笑了笑,指腹下的薄唇抿紧,可感受到那唇上细致纹理,“难道,圣上不是日日夜夜的盼着,篱落对外面的世界厌了倦了,回到您身边来么?”
“帝姑,总是这般抬举自己。”似笑非笑的淡漠嗓音,任谁,也听不出藏着怎样的心思。
我亦是笑,踮起脚尖来,嘴唇擦过他的脸颊,微微的凉,气息拂在他的耳廓处:“圣上,以前的那个帝姑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个江南寻常女子——”手慢慢的下滑,斜探入他的龙袍内,隔着亵衣,停在他胸口处,掌心下,是他的心跳声,甚是平稳,不见丝毫变化,我魅声如惑,“难道,圣上就不想,纳这样的绝色女子,为妃么?”
手,倏然被他给握住,他的掌心,是异样的火热,指腹搭在我手腕脉搏处,只是瞬间,便是厉了所有神色。
黑暗中,我甚至能听到他咬牙的声音。
我便是笑得更是灿烂了好几分,真是恶劣,他越是痛,我内心里便越是开心。
黑暗中,我以着轻灵无比的声音,轻笑道:“九九回肠丹,宫廷秘制圣药,以毒攻毒,确是有效得紧,可谓是立竿见影。”
“为什么?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糟践自己?”
斑驳的光影里,是他一阵紧一阵厉的葡萄紫眸子。他的嗓音,有压抑的颤抖。是的,时至今时今日,他依然还是在意我,还是舍不得我受苦受累。可是,在他帝王的眼里,我只是我,不代表所有夜氏。他可以不忍伤害我,却是,可以视我夜氏族人人命为草芥。
我漫不经心的说道:“九九回肠丹正好可暂时克制连理蛊的毒,不至于让碰到我身子的人受牵连中毒,而我,想要回来,想要见你,所以,只能,服食下这九九回肠丹。”
“你……今晚一切,是你早有预谋?你料定,慕容凝会向朕奏此事,你料定,朕会出现,你更是料定,朕会将你带回。”是问句,但是,更是肯定,无需我回答。他忽然更近的凑低俊颜,一双葡萄紫眸子紧紧的看向我,“你的事,你不说,朕亦会查明。”顿了顿,“但是,你必须回江南,明晚就回去。”
“回去!?”我笑着挣开他的手,面露讥诮之色,笑,“真是可笑,曾经,我心心念念要出宫,是圣上应是不肯放。现在,我回来了,又是圣上,不肯接纳。”
他斩钉截铁:“你必须回去,帝姑早在三年前便已是个死人,宫里再无帝姑此人。”
“只怕,圣上兴冲冲的想要将我差遣得远远的,是有别的顾虑吧。”
他道:“不管你怎么想,你必须回去。朕说过的,朕与帝姑你,再无相干,各走各的路。”
他说罢,便是从我身边向外走去,脚步声那般的稳。
小十站在门槛外,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站在那里,只冷冷的开口:“不想死的话,就识相些,朕可以当今晚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冷笑两声,“否则,打斗声引来宫中侍卫妃子,想出去可就难了。”
我笑:“那敢情好,篱落正找不到理由留下呢。”
小十得我暗许,倒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丹青笔斜刺而来,一瞬间,月光下,二人身影交错,寒光弥散。
小十是步步进逼,杀气腾腾,不留情面。
承烨却是只守不攻,闲庭信步,步步退让。
照这样打下去,只怕打到明年此时亦是不见分晓。
我再看一眼月色下绞缠的身影,返身,在月光下顺着回廊走过去,再出来时,手上多了只琵琶,指尖拈过细弦,乐音峥峥。
也只是堪堪泄出一个音符来,眼前身影一晃,下一瞬,琵琶已然被人劈手夺过:“你真是不愿回去?你就舍得离开你的师兄夜朝歌?”
我笑,假假真真:“中毒之身,死对于我来说,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既然迟早要来的死别,不如,趁着意识尚且清明,早早离开的好,如此,对他,也留有念想。”
他倏然沉默,许久,竟是笑了一声,道:“不忍他难受所以离开,为了替他报仇所以不忘刺杀慕容相……横竖,都是他。”
“离开师兄后,除了这里,我无处可去。”我仰脸看他,一字一句。
他又是陷入沉默,半响,问:“离毒发,有多久?”
“也许,半年,也许,三年五载——”我摇摇头,笑,“很难说清的,但看造化了。不过,也许圣上顾惜旧情,吩咐太医群策群力,能再活个十年八年的,也是指不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