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就这样,留了下来。
只是,我不再是帝姑,只是与帝姑容颜相似的女子。
婉儿,我的名。
十五日后,帝王册贵人,婉贵人。赐伏波宫。
人人都说,新册立的贵人容貌像及了那香消玉殒多年的帝姑。人人都说,这个贵人虽说花容月貌,冠绝天下,却是多病的身子,整日的抱着药罐子。人人都说,帝王册封新贵人,是移情而已。因为,真的,太像了。
朝堂哗然。天下,亦是开始哗然。
而我,居于伏波宫,含笑拭目,以待这个天下,纷争再起。
虽是被纳为婉贵人,身边除了个小十,并无旁人伺候。是帝王的故意冷落也罢,有意提防也罢,于我,并无多大所谓之处。只当是,随遇而安,清静将养身子。这些的时日,帝王并不常来,往往是,隔了四五天的,来一次,每次来,必不会长久停留,也不过是半烛香的功夫。彼此之间的话语,也不过是:
“臣妾拜见圣上。”
“爱妃平身。”
然后,便是不再有其他的话可说,他不说,小小的贵人如我,自是安分默声。帝王的眸光是如常的波澜不起,彼此面对面注视着,亦是无法从对方的眼里,读出什么来。
咫尺的距离,隔膜,警惕,戒备,已然将彼此,隔离在了天涯的两端。
于是,帝王起身离开,我站在他身后,低眉垂首:“臣妾躬送圣上。”目送他走出宫门,从来见到的,只有帝王的背影,锗黄的黄,彰显的是皇家的贵气,亦是帝王那于万万人之上的只可仰望不可企及的威仪。
早春的风,乍暖还寒,宫墙外不知是哪个宫里的宫女吹起哀怨的曲子,呜咽如沧河的水,再细细的听着,又仿或是属于人类的叹息声。
我习惯在黄昏时分,站在血樱树下,仰首北望。
小十曾不止一次的问我:“主子姐姐,如此,有意义么?”
将自己困守深宫,日复一日的,什么都不做,只是平淡度日,安静得诡异,安静得似在等死。
这是小十,无论如何,也不明白的。
在我深夜自恶梦中惊醒,满头的汗,气喘吁吁时,守在室外的小十越来越多的习惯了叹息,总是叹息着问我:“主子姐姐,你的心里,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
我笑着去握小十暖暖的手,只道:“我在等。”等,我要等的人。等,那些注定的要发生的事。等,我人生的路走到尽头。等,我这一生所有的要做的事成为圆满。
小十总是摇头看我,我知道,他不懂,亦是没必要懂得。
册封贵人已有时日,伏波宫除了太医与帝王会来,再无他人踏足。而我,更是,不曾走出伏波宫一步。
慕容相是死是活,我全然不知。
那样尖锐的簪子,那样使劲全身力气的刺入,只怕,纵然醒来,亦也只是剩下半条命了吧。
慵懒的早春午后,伏波宫庭前血樱尚未抽芽,暖暖的光线穿过干枯枝桠,光影斑驳,血樱树下藤蔓躺椅铺了厚厚的一层貂毛毯子,我慵懒躺着,任那光线扫过眉睫,微微的晃眼。不远处,是小十随性舞剑的洒脱身姿,不远不近的看着,像极了那日落西山时分,西湖边上悠闲飞翔的白鸥。
我眯了眯眼,轻声喊:“小十。”
利剑在空中划过优美弧线,小十利落收剑,走过来,蹲在我身边,问我:“主子姐姐,什么事?”
抬起袖子,揩去少年额间细汗,漫不经心的道:“也没什么事,只是在想着,你晏姐姐,会不会,恨我?”
“恨!?”小十抬眼看我,晶亮的眸子闪过不屑,冷嗤,“一个背族弃义的人,哪来的资格恨主子姐姐你?”
我摇了摇头,沉默半响,方道:“不怨你晏姐姐的。”慕容相那般的男子,原也是天地间至忠至孝出色的人,所谓“谦谦君子,温润如竹”,这世间,又有哪个女子,能抵挡得了那如竹男子的清雅魅力?纵然是我,不也曾,心心念念过?
如今想来,倒也似,隔了三生三世,是几辈子之前的事情了。
“主子姐姐,你总是心软又心善,所以,才会为难,才会一直一直在受伤。”小十叹口气,将脸颊埋在我手心,随着他的说话声,暖暖的鼻息呵在我的掌心,微微的痒,小十的声音透过我的手心传来,糅合了浓浓的鼻音,甚是不甘,“老天爷,总是不长眼。”
我眼望头顶枝桠,湛蓝天空被枝桠割裂,一条条的痕,一条条的污渍,又有谁的人生,真的能够做得来善始善终,清白一世?纵是那忠肝义胆,一片丹心向着朝廷大计的慕容相,也未必称得。
而我夜婉宁,又如何称得是心软心善女子?
“再过一炷香,太医们便是又要来了吧。”我随口道。因着帝王旨意,宋太医长总也会依着惯例,早中晚三次,一次不落的,准时带了太医院的几位医术精湛老太医来为我把脉。
小十点头,嗯了一声。俊秀的脸颊,长久搁在我掌心,鼻息在掌心游移,倒是像极了小猫。想起小猫,便是不可抑制的,想起那如猫一般,喜欢蹭着我,大大的脑袋总是使劲的朝我怀里钻的痴儿煌来。
想起煌,心,便是再一次的疼得无可复加。在尖锐的疼痛中,心更是变得冷硬不摧。
一时间,唯有风,从耳边吹过,留下沙沙声。
然后,我便是听到了宫门外,年轻太监拔尖的嗓子:“皇后驾到——”
小十倏然将脸颊从我手心抬起,抹了一把脸,愕然看我。
我示意小十将我扶起,尚未走前五步,便是见到那一身凤装的女子,在一众宫装女子簇拥下,跨过了伏波宫高槛。
正是慕容后,乾宁皇朝最尊贵的女子,一朝之后,凤仪天下。
我盈盈蹲下:“臣妾婉儿,给皇后请安,皇后吉祥万安。”
“婉贵人不必多礼,平身吧。”嗓音和悦,不失皇后凤仪。
“把头抬起来,给皇后好生瞧瞧,是怎样标志的美人儿,可否真如传闻所言。”冷淡不失尖酸的声音,我蓦然记起,是贤妃。
慕容贵妃被封了皇后,帝王恩泽天下,与慕容贵妃为表亲关系的贤妃亦是从冷宫回了贵妃宫里,姐妹情深且共事一夫,倒也是不失成就一段史上佳话。
我缓缓抬头,那立于慕容后身侧的绿衣女子,正是贤妃,许是冷宫吃了不少苦,人消瘦了不少,愈是显得一张精致小脸巴掌大,盈盈一掌间,惹人怜惜。
只是,那睁大的双眸,未免惊讶过度。
然后,便是尖锐的尖叫声,刺耳而来,是贤妃几乎疯了一般,食指颤颤的指我,话却是说给慕容后听的:“皇后,皇后,是她,真的是她,她回来了,她就是要阴魂不散,就是要缠着圣上,就是见不得我们姐妹二人清静,是她,真的是她,不是什么婉贵人,是夜婉宁,是帝姑篱落,真的是她……”
“贤妃,你冷静些,你再仔细瞧瞧,不是帝姑,只是长相相似罢了——”慕容后温雅眸光在我脸颊停留半响,道,“她额心没有凰记,又怎会是帝姑?贤妃,帝姑已不在了……”
贤妃慢慢的安静下来,再定定的看我半响,丹凤眸内渐渐的浮上一层笑来。
出于礼节,我亦是回以浅笑。
贤妃走近来,伸手将我拉住,笑道:“婉妹妹莫怪,只是妹妹的模样真的似极了一个人。”
我抿了抿唇,低眉看着贤妃皓白手腕处佩戴的凤形金镯子,恭声道:“臣妾不敢。”
贤妃笑着捏了捏我的手指,巧笑道:“婉妹妹可真是个巧人儿。言行得体温婉又乖巧。哪里是那个人能够企及的——”回头,对慕容后道,“皇后,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慕容后走前来,道:“听闻婉贵人身子虚弱,需得静养,不知哀家此来,可有扰了婉贵人休养。”
我微微退后一步,弯了弯腰,轻声回道:“臣妾惶恐,理应是臣妾去向二位娘娘请安才对。只因臣妾初来宫里,陌生得紧,唯恐生错,是故……”
慕容后笑意盈盈,截了我的话:“是故,偏于一隅,谨守本分,不说不看不走,便是不会生错。”
我抬眼看了慕容后一眼,又忙低头,只做默认。
“你可知,圣上缘何,纳你?”
我没想到,直接了当相问的,会是慕容后。我原是以为,这样的话,应是贤妃这样的女子才会问出口的。
我怔了怔,斟酌着缓缓点头,轻声回道:“臣妾知。”
“缘何?”慕容后的嗓音,从来都是温雅端庄,只是,这一刻,我不知那般聪明的女子,缘何问着一件本不该她问的事?
略略惶恐的抬眸看慕容后一眼,我迟疑又犹豫的,启唇又抿唇。
贤妃见状,道:“皇后,这还不是明摆着的事么?何须非得要问出来?不如,当是猜测的好。”许是冷宫生涯,当真是让贤妃看开了许多,明知问出口便是印证传闻,便是失落,那么,不如,不问,只当传闻永远只是传闻,只是猜忌。如此,心里亦是好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