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了茶盏,抬眼,看向垂手而立的暗风,问:“那个女子的骨灰,你一直带在身边?”
暗风闻言,有片刻的愣怔,旋即,就要作势下跪。挥袖过去,阻住暗风下跪,道:“你无须惊讶,普天之下,没有朕不知之事,唯有朕不想知之事。”看了眼暗风,“按辈分算来,那个女子,算是——”
“回圣上,她姓夜,名琉璃,按辈分算来,是公主千岁远房堂姐。”
我笑了笑:“如此说来,也算是朕的姑姑了。”那个女子,是在远赴东海的路上,为救一不相干路人,而伤重离世。而暗风,许是,便是在那一路相送之中,看着夜氏族人纵是自身难保,亦是侠骨仁心,行侠仗义,继而心生感佩。
“属下回来复命之时,沈帮主曾再生拜托属下二事,其一休对公主千岁提及一路境况,尤其不提人命之事,公主千岁问起,只说一路平安;其二带回族人骨灰,撒于青山群峦处,沈帮主说,纵然是死,亦要魂归故里。”
我道:“而你,照做了。只除了,将那夜琉璃的骨灰,留在了身边。”
“她曾对属下说,她最大的愿想,是看到夜氏有朝一日,回归十八年前,鸟语花香,世道繁华,夜氏巍然。她说,她少小习武,记取夜氏祖训,一为维护武林正义,二为护卫庄园。她说,那场大火,烧去了她的家园,夺去了她太多亲人的命,是夜氏族人举世难忘之痛,也深切的恨过,恨天之不公,恨世道不允。但是,她说,较之复仇,她更是希望,尽一己之力,护佑自己的族人,安乐无虞。因为,活着才有希望,才有幸福。”暗风看我,沉默的五官,坚定的眼神,虔诚的恳求,“圣上,属下别无所求,只求圣上勿起干戈,对夜氏赶尽杀绝。属下……”暗风顿了顿,道,“属下将她的骨灰带在身边,是想,替她完成未尽的心愿,替她,尽一己之力,护佑她所有的族人,安乐无虞,不再有杀伐死伤。”
我问暗风:“为替她完成未尽心愿,纵是龙潭虎穴,你也绝不退缩?”
“属下在所不辞。”
“好!”我站起身来,拂袖,玉佩自袖内飞出,暗风探手接过,细看之后,惊讶出声:“圣上,这——”
“暗风,接旨!”
她在隔日辰时醒来,抬眼睁眸,见我守在榻边,眸光只有刹那的迟疑,继而,是如常淡然之色。
只是,在她垂眸迟疑的刹那,我分明瞧见,她眸底深处,深深掩藏的羞赧。那透明如玉的耳廓,隐隐的,泛起一层浅浅的粉色。
忽然,便是心跳加速。忽然,便是想将她拥在怀里。忽然,便是渴望吻上那如花唇瓣。
她就在我眼前咫尺之处,于我,是那需得用尽全身理智才能抵挡的天大诱惑。
所谓食髓知味,便是如此了吧。
心头百转千回,也不过是刹那的功夫。面上,是如常神色,看着她,道:“姑姑可是醒了?”
她起身下榻,问我:“泊岸了么?”
我点头,走过去,取了她手心牛角梳,细细的,为她梳那满头青丝。
她垂眸,道:“三月二十了,真是快。”
我道:“用了早餐,烨儿陪姑姑回山庄。”
“烨儿——”她抬眸,透过铜镜看我,道,“你在船上等我,暗风随我回山庄即可,只消半日,我便赶回与你会合。”
取了簪子,簪好那满头青丝,我淡笑问她:“姑姑是在怕什么?”
她显然恼怒于我无所谓的言辞笑语,眉尖几不可察的拢起,旋即,道:“是的,我是在怕。”
“怕什么?”若无其事的问她,内心里,却是满是期待,又藏着忐忑不安。
“第一山庄终究是我夜氏核心所在,而烨儿你,终究是昭氏皇族的帝王。我自是怕的,怕你摸清我夜氏底细,若是临了,倒打一耙,我岂不是背负千万年引狼入室骂名?他日纵是入得黄泉,亦是无所颜面面对族人。”
字字句句,当是言辞有理。只是,我是该信,还是不该信?
难道,要她说一句,她怕我深陷族人围攻有所不测,是那么的难?
难道,要她说一句,她担心我,会是那么那么的难么?
“是么?那真是不能如姑姑所愿了。”我笑了笑,“暗风另有要事,所以,只能,朕陪姑姑回去了。”
“烨儿,你——”她终于回头,眉目微含怒意,看我。
我摊开手,笑:“姑姑若是担心朕会对夜氏图谋不轨,朕允许姑姑一辈子守在朕身边,寸步不离,监视朕。”
“烨儿,你……”她终是放柔声音,伸手,抚上我的脸颊,一如那些的少时,她偶尔给予我的温情,她说,“烨儿,别胡闹。”
顺势,环住她,俯身,将脸颊搁在她肩窝深处,深深的呼吸,心底漫漫的满足。
“姑姑,放心,烨儿自有分寸。”
“但是,……”她想说什么,终是轻叹口气,道,“罢了,那就一起回吧。”
一时默默,许久,我轻声唤她:“姑姑。”
她轻声应我:“嗯。”
“江南事了,你,真是,不会再离开烨儿?”
她忽然便是笑了,笑着拍抚我的肩背,道:“是,姑姑还要等着烨儿给姑姑养老送终呢。”
“那,孩子呢?”
她许久沉默,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我这个问题时,她却是淡声道:“见了又如何?也许,不见,更好。他们早晚要长大,要独自面对自己的命运,去承担自己的承担。”
也许,不见,更好!
内心里,隐隐的不安,却是,不知为何而不安。只是自信的以为,用不了多少时日,她所有的愿想都会成真,那是我,给予她的,最大的惊喜。
如果,如果那时,告诉她一切,告诉她我心中所有的谋划,是否,结局将会重写?
当时,我只是笑着问她:“姑姑,江湖,是怎样的江湖?而大侠,又是怎样的大侠?”
她如斯回我:“少时,姑姑以为,江湖是鸟语花香、英豪云集。而大侠,是父亲那样的男子。”
她还说:“烨儿,曾经,姑姑是整个武林最幸福的小公主。”
我环住她,她的肩窝,总也是我这一辈子,最留恋的摇篮。
我道:“姑姑,你还是公主。”以前是,现在是,将来,更是。在不久的将来,我会给她,重续那少时的幸福光阴,做天下间,最幸福的公主。
她笑:“是啊,还是公主,放荡形骸,攻于心计的乾昭朝大长公主篱落。”
不想听她说这些,便是松开她,执了她的手,道:“去用早餐。”
用早餐时,她忽然想起什么,问我:“慕容相的夫人,还不曾寻到么?”
夹菜的手,微微顿住,旋即,搁下,抬眸看她:“怎是想起问这个?”
她笑了笑:“忽然想起,随口问问。”
当真,只是,极其偶然的,忽然想起,随口问问么?
“姑姑莫不是,对慕容相……”好似玩笑一般的开口,天知道,骨鲠在喉,内心里积压着一块石头,压得喘不过气来。当时,尚且不知,那正是后宫女子才有的,所谓“拈酸吃醋”。后来的后来,见惯太多所谓的名门之后,江湖侠士在她身边大献殷勤,才慢慢的明白过来。
她看了我一眼,神色依然如常,只停筷想了想,道:“我都差点忘了,慕容相之于帝姑,可是求而不可得的。”
心头那块积压的石头,莫名其妙的,便是烟消云散。还是免不得的,问出心头多年疑问:“慕容相曾对朕说,姑姑是透过他看另外一个人。真是如此么?”
她终于放下碗筷,看我,半响,道:“慕容相果真是精明过人。”
“因为,他?”怕触及她痛处,还是不敢,真真切切的,说出夜朝歌这个名字来。其实,细细想来,确实也是,慕容相正义、端凝、风雅翩翩,若非身在朝堂,定然是江湖一大少侠。
“明明,梦里想望几千几万遍的人,一直守在身边。却是一直的无视。去寻找什么替代。”
她摇了摇头,道,“确实是可笑。”
“慕容相终究不是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那句话,就这么的,脱口而出。
她点头:“是啊,怎么会是师兄呢?经历了那么多,师兄还能恪守少时理想,匡扶正义,爱惜生灵。这世上,也只有一个师兄。”
我自始明白,她的师兄,夜朝歌,是她心中的江湖,是她心中的大侠,是她最美最美的桃花源。
而我,可以替代么?好在,有那么长的大半辈子陪她走,应该,慢慢的,可以替代的吧。
因为她,我昭承烨可以做无情帝王,可以成为她眼中合格的帝王。又怎不能,成为她眼中,合格的大侠?不就是宽怀济世、行侠仗义、仁心仁术么?又有何难?
青山依旧,断垣依旧。
推开一扇扇破败门扉,手指抚过一砖一瓦一桌一椅,焦黑的琉璃佛珠散落一地,在漫漫的光阴里细细的陈迹着过往的繁华、曾经的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