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回京后,烨儿会下旨,将之修葺如旧时。”静静的声音,在身后缓缓响起,在空旷大殿内,回旋久久。
我仰头,看那焦黑金身佛像,摇头:“不必。”这寺庙可以修葺,这大火烧毁的花草树木可以重新移植嫁接,甚而是那些在大火中付之一炬的佛学典籍亦是可以撰写,但是,那些曾经的寺人,我的祖师伯伯,我的祖师爷爷,他们呢?
他们永久的,长眠于青山之颠。
“姑姑,……”身后的烨儿,欲言又止,向来淡缓深凝的嗓音亦是深有歉意。
我回身,朝他笑了笑:“什么都别说,陪着姑姑走一遭,走一走这些姑姑儿时曾走过的路,好不好?”
他默了默,深深瞳影里有流光闪,终是,唇角抿了抿,点头:“好。”
曾经的藏书阁。曾经的讲武场。曾经的牡丹园。曾经的……
慢慢的走,慢慢的看,偶尔,烨儿会在我气喘之时,适时的揽臂过来。没有任何言语,只有修长柔韧的臂膀传透而来的安心感。
其实,这最后的路,不管如何,有人陪着,总也是不会觉得孤单。
何况,相陪之人,是烨儿,是我一手教大养大的烨儿。
其实,真好,真的很好。
在青山之颠驻足,千年古银杏依旧是盘根错节。
殷姨曾跟说我,唯有这株千年古银杏一如往昔,开枝散叶,葱郁非常。于是,殷姨率人,收殓了三千四百零八僧众尸骨残骸,葬于古树下。
“小的时候,师兄跟我说,在佛家里,银杏树是佛教圣树,又称之菩提树。那个时候,祖师爷爷总是喜欢在树下打坐,或是说禅。”走过去,蹲下身来,抬袖揩拭青石碑文,道,“这碑文原是父亲与众师伯树下说禅比剑时挥剑所成,唯有这四字……慈悲度世。”
我轻声笑了笑,道:“那时,又有谁知,这四字碑文竟是最后的最后,成了青山寺三千四百零八僧众墓铭。”
背后的烨儿,没有任何言语,唯有风声过耳。
手指抚过碑文痕迹,轻声道:“祖师爷爷,祖师伯伯,师伯伯们,诗儿来看你们了,你们可是怨诗儿了?这么久才来看你们。”
在心底,轻声的道:“诗儿要走的路,即使族人不懂,天下人不明白,你们会懂得,父亲也会懂得,师兄更会懂得,因为,苍生无辜。”
回身时,却是看到烨儿缓缓跪了下来,长身背对日光,面容模糊,唯有那下跪的动作,在我眼前无限拉长。
“烨儿……”他少时登帝,九五至尊,只祭天祭祖时单膝跪地。现如今,却是,双膝跪地,跪的,是我青山寺僧人。内心里,如何没有震撼,没有感触?
只低低的,唤了他一声,便是什么都明白。忽然的,便是眼眶酸涩。
模糊的视线里,是烨儿郑而重之的三叩九拜,耳畔回荡的,是烨儿的一字一句,他说:“世间事,若讲求因果轮回,昭氏后人昭承烨愿担因之果。诸位若有灵,昭某惟求一事,借得诸位高僧佛家善缘,佑我姑姑此世无虞,一世安好。”
“昭氏种下的恶因,昭某定当竭力相还。”
他说,佑我此世无虞,一世安好。
可是,这样的一世,其实,分外短暂,眨眼,便是尽头。
他说,他竭力相还。
可是,怎么还?拿什么还?
纵然心如明镜,知一切早已注定,再无回头,但是,他有这份心,已然足够。足够让我无所畏惧的走下去。
回第一山庄时,因他在身边,还是避了众人,径直去了西陵。
正是日上正午,西陵是惯常之幽静。立于重幔深处,看过去,竟是见到了白钦,端坐蒲团,双眸深闭。白钦看上去很好。心内亦是不无欢喜,终究是以三海碗热血救醒了白钦,如此,殷姨亦是老来有靠。真是好。
身侧的烨儿好似感知到我内心愉悦,握着我的手,微微的紧了紧。
“谁?”白钦的声音,倏然传来之际,重幔晃了晃。只是转眼,烨儿已然掠身而去,点了白钦哑穴。
我自重幔深处走出,白钦纵然口不能言,乍然见我,亦是满眸欢欣喜悦。
抬眸,示意烨儿解了白钦的穴,我笑:“白哥哥,是我,我回来了。”
“天呐,是小主,真是小主……”白钦低呼,又侧眸打量了一番烨儿,疑道,“可是,小主,你这是……他又是……”
我止住白钦,道:“白哥哥,我此次回来只是看看,稍后便走,是故未得声张。”
“走?去哪里?”
我走过去,拈香点火,道:“回京。”
白钦沉吟片刻,道:“属下知小主行事自有谋划,那么,属下需要做什么,请小主示下。”
我看向白钦,道:“守好山庄,未得我令,任何人,不得出山庄半步。”
“属下得令。”
“殷姨好么?族人,可都好?”
白钦笑:“都好,就是掐指盼着小主归来,盼着我夜氏真正大团圆。”
我道:“大团圆之期,定当不远。”
白钦看向我,是满目的信任,是的,在我的族人眼里,我看得最多的,总也是他们对我全心的信任。只要是我说,他们都会满心虔诚的去相信。
而我,如何能够让他们失望?不能,再也不能。
“白哥哥,你先且在外面守着。”
白钦依言出了去,临走,又多看了烨儿几眼,烨儿自是眉目不动。
我回身,跪坐蒲团,仰眸,目光在那重重牌位间流连。父亲的,母亲的,姑姑的,叔叔们的,婶婶们的……
檀香缭绕,山庄的日光,依然是旧时的明媚。眼前历历的,是旧时的光阴,旧时的族人,旧时的欢笑。
缓缓的,低头,磕头。
临走时,又关照了白钦几句,尤要记得,我不在庄内的日子,替我于此,每日上三炷香,清明时节,更是要记得于西湖放流白烛祈福纸船。
因为,我的痴儿煌表哥,是因为我,丧生于西湖。
亦是因为,儿时不经事,看西湖水漾起无数白烛纸船,便是缠了师兄也要折叠纸船来祈福。师兄捧起我的脸颊,笑意温和,轻声道:“傻诗儿,白烛纸船是人们用来寄托哀思的。据说啊,每逢清明夜,只要亲人们亲手放流白烛纸船,不管天上人间,还是人鬼殊途,总也能够感知到亲人的思念,然后才不会忘记回家的路。”
我问师兄:“可是,人死了,魂魄当真是记得回家的路么?”
“记得的,只要顺着白烛纸船,便是能够寻回西湖来。”
其实,说到底,还是舍不得,舍不得故土,舍不得族人,舍不得远在东海的少不更事的孩儿,舍不得这尘世的太多太多。
至少,有白烛祈福船,会让我记得,回故土的路。
百年来,我夜氏族人亦是世代铭记:魂归故里。
离了山庄,他倒也不急着回京,只固执的牵了我的手,在我耳畔低声恳求:“姑姑,难得来江南,就陪烨儿过几日江南逍遥日,好不好?”
低低软软的声音,伴着热气,氤氲耳畔,是久违的小儿撒娇。心,便是一下子软成一潭碧水。侧眸,在近晚的西湖岸边,落日的余辉下,细细看他,俊秀绝伦的容颜,眉目精致,五官隽永,睫影如蝶,瞳光深深,点点都是期盼。
是啊,这一辈子,真正守着他,看着他,伴着他,没有利用,没有心计,只是纯粹的与他相守的时光,其实算起来,也不过是掐指可数的时日。
那么,余下的光阴,为何就不能遂了他这微小的愿想?
何况,在江南停留几日,也不会耽搁了什么事。
如斯想着,便是缓缓的,点了点头。
他便是笑了,那笑,从眸底瞬间蔓延开来,弯了眉眼,漾了唇角漩涡,柔了五官。是那般的璀璨夺目。
伸手过去,抚摸他那笑意弥漫的脸颊,好笑的摇头叹息:“是不是离京太久的缘故,怎是越来越没有帝王相了。”
他将掌心覆在我的手背上,来回轻晃,笑得甚是无赖,道:“谁是帝王?这里明明只有烨儿的姑姑,还有姑姑的烨儿。”
我笑着拍下他的手,笑着拖了他朝前走:“好,姑姑的烨儿,姑姑现下饿了也乏了,是不是该去找歇脚的客栈了?”
他由着我拖他走,蹭着我问:“姑姑,不住客栈,住寻常院落,如何?”
“寻常院落,哪里?”我笑着指了指西湖边上停停靠靠的无数画舫,“是那里?”
“随我来。”他神秘兮兮的拉了我,倒是轻车熟路得紧,也不管天尚未完全黑透,掠波而去,倒也是迅捷得紧。
那是藏于街市深巷中的一处居所,倒也是闹中取静。
巷子的名字为“米巷”,只听着这名字,便是觉得甚是人间烟火。
再双脚站在青石板路上,鼻翼里充斥的是家家户户油烟米醋香,身边间或的,跑过三五成群的嬉戏孩童,耳畔偶尔的掠过:“伢子,回家吃饭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