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是惊奇的抬眸看身侧之人,低声问他:“你怎么找到的?”就是我,自认对江南甚是熟悉,亦是不知,原来,西湖边上,喧嚣之中,竟然藏着这样的一个巷子,这样的一个闹中取静寻常巷弄。
烨儿挑了挑眉,唇角浮了笑,拉了我的手,道:“走,回家咯,吃饭喽。”他原是想学那江南软言哝语,终究学不来,听在耳里,倒是别有风趣,不觉得,便是想笑。
我笑着抬手拍他:“学不来别学,知道你这叫做什么么?”
“什么?”
“邯郸学步啊。”我笑。
“那姑姑说来烨儿听听。”
“这……”离乡那么久,能听得来江南温软哝语,却是经年不说,才发觉,自己亦是记不得,如何卷舌,如何发音。
烨儿笑得开心:“呵,原来姑姑也不会说呀。”
“一时不知怎么转舌罢了。”我道,“姑姑这是不开口则已。”
“那姑姑什么时候开口则让烨儿惊艳?”烨儿打蛇随棍上的本领无人能比。
我见已然走到巷子尽处,便是指着最尽处那一扇青檐朱门,问:“可是这间?”
烨儿伸手推开了门,不大的小院,拾掇得干净整洁,藤萝花开得正好,院角迎春花亦是开得肆意。一看便知,被人刻意打扫过。看来,烨儿是早有准备。
烨儿随手关了门扉,插了门闩,问我:“姑姑,你可会烧菜做饭?”
我亦是一愣。
“不会?”烨儿笑了笑,道,“我怎是没想到这个问题?总是以为,姑姑无所不能的。”
我挑眉,环胸:“烨儿,你这是在激姑姑呢?”可惜,明知是激将法,我还是非常凑趣的道,“虽说不曾亲手做过,想想,也是不难,只要有米有炊。”
烨儿闻言,笑意更甚,二话不说,直接拉了我闪进了西侧的一间小屋,烨儿摸索着,点亮了火折子,我这才瞧清,油盐锅碗,一个不少,水缸里亦是装满了清水。
“姑姑,我饿了,晚饭吃什么?”烨儿站在灶台边,问得理所当然。
我笑:“姑姑掌厨,烨儿执炊?”顺眼瞧了瞧,蔬菜瓜果鸡鸭鱼肉,倒是一应俱全,不过都是生的。手指触了触,清脆的菜叶上竟然滴着水,显然也才清洗没多久。
“姑姑,古人有云,男儿远庖厨。”虽是这般说着,人已经自动自发的坐在了灶台下小板凳上,将火折子凑近柴火,问我,“可以生火了么?”
其实简单的两菜一汤拾掇起来也很快,是江南人家寻常饭菜,爆炒蛳螺、清蒸白鱼、青菜蛋汤,又焖了一锅米饭。
烨儿自内屋取了灯笼,点亮,挂在院子中央的歪脖子树上,树下是四方木桌,圆实木凳。木桌摆了饭菜,摆了碗筷,烨儿想起什么来,向灶间走去,不多时出来,站在灶房门边,道:“姑姑,灶膛内柴火尚有明火。”
我点头,问他:“有明火不假,这又怎么了?”
他倒是问得极其认真严肃的样子:“要不要烧些热水?”
看惯了他做帝王的样子,只觉此时的他,以及坐在灶膛边烧火的他,摆桌椅的他,当真是分外的……可爱。是的,可爱。只是看着,便是忍不住的,忍俊不禁,心神愉悦。
走过去,拿筷子敲了敲他的头,道:“自己去揭开锅盖看看。”
烨儿果真依言去看,见我早已焖了水在锅里,便是笑得开心,走过来蹭着我的肩胛,道:“我就说了,姑姑是无所不能的。”
“好了,好了,别蹭来蹭去的,吃饭。”
其实,真的算不上色香味俱全,至少,我觉得,汤淡了,白鱼咸了,蛳螺老了。倒是烨儿,吃得甚欢,好似当真人间美味。
我看着杯盘见底,一点不剩,想来,烨儿是真的饿坏了。
晚饭后的碗筷,烨儿偷懒不愿洗,我蹙眉,问:“真不洗?”
“姑姑,要不,对弈吧。输了的人要愿赌服输,谁输谁洗碗筷。”他倒是眼珠一转便是主意。
我无力,只得摆摆手:“算了,算了,你自己对弈去吧。”认命的去收拾碗筷。
他倒甚是大爷,半靠在门廊上,看我收拾碗筷,还道:“方才走进来时,我看了一下隔壁人家,都是妇人做饭洗碗。”
我嗤他:“人家那是夫妻。我可是你姑姑,做晚辈的伺候长辈是古来皆有的道理。真是不孝。”
他竟是噤声,半响,道:“反正,姑姑洗碗,我在一旁看着,也是一样。”我彻底无言以对。
隔日醒来时,推开轩窗,才发现,真个是在西湖边上,轩窗便是临水而建,枕水而眠。远眺西湖,碧波万里,赏心悦目。真是不知,烨儿是如何寻得的好去处。
倒也没什么的事,也不过是如寻常人家,早起打扫,再去市集走走看看,看到可心的,便是买了回来。烨儿倒是有样学样,见别人家逛个市集总是要讨价还价,他也张口便是砍价。一来二往,还甚是满有心得的对我说,首先要砍半价,然后再慢慢的向上调一点点,一般来说,原价的六成便是能够成交。我初时不信,后来去买鸡蛋,咬着牙还了个半价,那卖鸡蛋的妇人倒也是牙尖嘴厉,叫道:“夫人,我见你衣饰清爽,又是这般好模样,看上去便是大富大贵之人,怎是还跟我们这些市井小民似的,就为省几个铜板……”
“大姐,此言差矣。勤俭方可持家,继而旺家兴业。锱铢必较,亦是美事。”烨儿倒是不以为杵,琅琅反驳。
果真,还是以六成的价格买了一斤鸡蛋。
我只得无上感佩的说:“烨儿,你真真是个人才。”
虽说都是寻常事,真是做起来,时间倒也过得快。
在住进来的第三日,在我还不曾有所发觉时,烨儿竟然已与整条巷子的人热络得紧。待得我发觉时,便是第三日的黄昏,有人叩门,我去应门,门外站了头扎蓝花布的妇人,身边还站了个四五岁的男童。
妇人笑容无害,递给我一个酒坛子,道:“赵夫人,这是自家酿的米酒,送来给赵爷尝尝。”
赵?昭。也亏得他想得出来。
我瞠目结舌,也只得接过去,始作俑者在屋内问:“是谁来了?”
“赵爷,是奴家,给您送米酒来尝鲜的。”妇人柔着嗓子说话,又赞,“赵爷,夫人真是生得好貌相,怨不得整条巷子的人都说,夫人是仙子下凡尘呢。”
“原来是米三嫂子,快进来坐吧。”听听,未见得人,只是听着声音,便是知道这妇人是什么米三嫂子。我站在门边,听着这一对一答,只觉可气又可笑。
米三嫂子倒也不曾停留,又站在门边说了几句话,便是要回去洗浆衣衫,我忙返身,抓了一把糖果炒货给那男童。
那男童在他母亲的点头许可下,才伸手接过,我柔了柔的头发,甚是柔软,心生喜欢,低声问:“伢子多大咯?”
“哎呀,原来夫人也是本地人呀。”那米三嫂子一拍大腿,笑意更是灿烂,软语便是不绝于口,无非是邀请我闲暇去她家坐坐,我这才清楚过来,她家就在隔壁的隔壁。
米三嫂子好不容易走了,闩了门,回身,便是看见烨儿双手环胸,依着藤萝花架朝我笑,道:“姑姑果真是一鸣则让烨儿惊艳啊。”
我没好气的白他一眼,入了灶房,想想,又回头,存心恶心他的,对他道:“伢儿,洗手吃饭咯。”
他愣了愣,旋即,笑得不行,直接跑过来,也不顾我满手的湿,将脸颊埋在我肩窝,身子在我后背蹭了蹭,软着嗓子腻着声音道:“姑姑,不啦,伢儿要喂喂……”
倒真是佩服他了,没几日,竟然江南话也学得七不离八的。再看他学小女儿娇声怪气的,我手一抖,差点将手中的木勺给坠地,笑着去推他,越是推,他越是粘得紧,甚而扭着身子不依,一味学小女儿娇态:“不嘛,不嘛,人家要喂喂,喂喂呀……”
我实在撑不住,笑得直喘气。
心头只想着,原来,也可以这般快乐的笑着,闹着。
真是好。
可是,能一直这么贪恋下去么?
不能,只怕越是贪恋,越是难舍。
隔日,是住在米巷的第四日,用了午餐,我说:“烨儿,回京吧。”
烨儿的手便是顿了顿,然后,什么都不曾说的入屋。再出来时,倒是心平气和得紧,道:“好,回京。”
幸福也罢,欢乐也罢,终究有时。
该面对的,终究还是得面对,无法逃脱。
离京之日,是三月初四。
再回京,是四月初一。
正是暮色四合时分,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俯瞰而去,偌大的京城笼罩于半明半暗光影里,春风过耳,往事轮回。
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回到这里。尤记当年,藏起真我,隐忍仇恨,走向深宫。那样长长的抄手回廊,我一直一直的向前走,不曾回头,走向那条自认为的复仇之路。如今,还是要一直一直的走,不能回头,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