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眼前的,这样的一座城,不是生命中的起点,却必然是人生的终点。
身边的,这样的一个人,不是生命中的唯一,却必然是此生的骄傲。
暮色如巨大帘幕,慢慢的,遮合了天光。
在依稀的光影里,回头,再一次,将身边的少年深深打量。
那样的眉目,那样的深眸,那样的轮廓,那样的唇鼻。
“烨儿……”低低的,唤他,敛去心头所有异样,只如平常声色。
“嗯,我在。”他捏了捏我的手,旋即,又握紧。
我笑了笑:“又回来了。”
“是啊,又回京了。”他亦是微微的含了笑意。
“风很暖,柳絮很轻,又是一年春来早。”其实,想说什么?想说的话太多。却是,又都不能说。只怕,单单说出一个字来,警觉如他,便是瞧出端倪。于是,只能这么的,不着边际的,说着不知所谓的话。
“是啊,又是一年春来早……”他蓦然收了话音,旋即,笑着摇头道,“不,今年的春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来得早。”
“伏波宫的血樱,应是爆出新绿了吧。”
“姑姑……”他忽然喊我。
我扬眉看他,听他沉默片刻,方道:“其实,烨儿……烨儿是……”天色深黑,我瞧不清他的五官轮廓,只感知到他握着我的手微微沁出细汗,嗫嚅许久,终究是,未曾讲话说透。
烨儿要说什么?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是难以向我启齿的?
我笑了笑,抽出手,拍了拍他的手背,点头道:“烨儿,姑姑明白的。”又点了点头,肯定的道,“姑姑也理解,姑姑理解的。”
又笑了笑,道:“当日,离京,在那小院,其实,姑姑早是醒来,听得你与旁人谈话,那人说,不管如何,会为你守住你的江山天下。”侧转身,看向九重深宫的方向,“一开始,姑姑确认是不曾想起那人是谁。后来,便是想起了。那人,是,先帝的师兄,一真国师,于十年前便被凌迟处死的一真国师。”
“这么多年,姑姑在你身边的时日并不少,自以为懂你至深,直到,烨儿你真的做了皇帝,渐渐的,姑姑便是发现,姑姑心目的烨儿与身为皇帝的烨儿,其实,是不一样的两个人。姑姑总是想着,烨儿再无情、再狠厉,终究还是那个姑姑一手带大的烨儿,终究还只是一个孩子。所以,姑姑还是担心着,烨儿在朝堂上,会不会哪里做得不到位,会不会压制不住重臣,会不会处于被动。”我笑着摇头,内心里,却是骄傲的,“是姑姑错了,若真是拿姑姑与烨儿比,纵然几千几万个姑姑,也比不得一个烨儿的能耐。”
“姑姑……”身后的烨儿,嗓音有微不可察的疑惑,还有,些微的忐忑。
我笑了笑,不待烨儿开口,续道:“烨儿,姑姑没有说你不好,相反,姑姑是开心的。因为,烨儿将会是,乾昭朝千古一帝。”因为,这样的烨儿,可以足够强大到面对一切挑战,可以将自己保护得很好很好。
是的,烨儿的心机,无庸置疑,是深不见底的。烨儿的心,无庸置疑,是坚硬不催的。
这样的一个烨儿,也许,永远再也不复幼时的纯真无瑕。这样的一个烨儿,也许,在以后的帝王岁月里,会无情的双手沾满更多更多人的鲜血。但是,那又如何?至少,这样的烨儿,可以让我放心,可以肯定,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到烨儿。
其实,说到底,我还是那个自私的帝姑。太多人的死生与否,我无暇顾及,也顾不得。我只要我的烨儿能够稳座帝位,一世强大。我只要我的烨儿身座高位,杀伐决断,皆在他一念之间。唯有我的烨儿操纵天下人,而世间绝无一人威胁到我的烨儿。
我回身,伸手,依稀的,摸着他的脸颊轮廓:“烨儿,自今往后,做你想做之事,不管你做什么,姑姑都会站在你身边,姑姑都会觉得,烨儿做的每一件事必然是对的。”我不需要他因为我,而心存犹豫,更是不愿他因为我,而背负千秋骂名。
昏暗中,他将手心贴在我的手上,许久无言。只是许久许久过后,微凉的唇角擦过我的耳廓,启唇,唯有二字:“姑姑……”
头颅内,撕裂的疼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来得突然,毫无任何预兆的,便是席卷而来。
紧紧的闭眼,用尽全身的力气去隐忍,不敢让他觉察丝毫异样来。
“婉宁……婉宁……吾妻……”耳畔,轰鸣作响,那丝丝的声音密密的刺入耳膜深处,不绝于耳,抵挡不得。
是连理蛊毒。
真是快啊。
唇角,轻不可见的,划过冷笑。
“烨儿。”强自压住头颅内欲裂的疼痛,将身子朝烨儿怀里偎了偎,平声唤他,就在他俯低脸颊要应我之际,指间银针迅捷刺入他的膻中穴,忙伸手扶住他的身子,纵然知他听不见,还是柔声的,在他耳畔低语,“请原谅姑姑这般做。”
扶着他,仰眸,朝着无边夜色,平声道:“一真国师,本宫知你就在近处,出来吧。”
话音甫落,春风忽然变疾,黑影依稀掠过,下一瞬,手臂已然空空。
我看着眼前两步处那黑乎乎的影子,只大致看到那宽大披风随风猎猎,与黑夜融为一体。
“公主千岁果真是厉害。竟然知晓老朽就在暗处。”声音苍老,不高不低,不怒不喜。
“本宫鼻子向来厉害,而生来带有死亡气息者,举目看去,当世并无几人。”强自压住快要涌向喉口的血腥,我道,“一真国师既是允诺圣上,助圣上守住江山天下,那么,就请一真国师信守诺言,永不食言。”
“这是自然。”一真国师忽然干笑道,“老朽伤害天下人,亦不会伤害他的后人。何况,老朽可是与圣上有交易在身。交易未能兑现,老朽自然是要护住圣上与圣上的江山天下的。”
我点头,闭了闭眼,轻声道:“那就,带圣上回宫吧。”
“莫非,公主千岁另有他事,不欲同行。”一真国师看似问我,实则无需我回答,音调平实陈述。
强自撑住身子,我道:“是。”
“那好。就此别过。”一真国师说罢,转身,旋即,又回身,昏暗中,道,“圣上这一辈子,也许就只对公主千岁一人不怀警惕之心了吧。”
我冷声:“那又如何?”
“不如何。”一真国师忽然阴谲笑了笑,“坊间近几日传得可真是厉害得紧,说什么公主千岁实则还在人世,且深得圣上眷爱。这可真真切切的是圣上的致命弱点呢。”
我不动声色:“是吗?”
“自然了,公主千岁非比寻常人,又岂会在乎凡俗伦常。”一真国师不阴不阳的啧啧两声,“可惜啊,圣上若不是圣上,那倒真是好。可惜了,可惜了……”
我不为所动,平声:“国师,夜风甚大,请护送圣上回宫。”
夜风刮过,再一转眸,黑影已然不见,消逝于无尽的夜色下。
撑着城墙,身子慢慢的滑落,已然是一身的汗水。
嗓子干痒,再也隐忍不住的,咳嗽出声,鲜血顺着咳嗽喷薄而出。
无视唇角滑落的血渍,我冷笑:“允裔,我不好受,你又岂能逍遥了去?”指尖两枚银针,分毫无差的,被我刺进了自己枕骨穴。于我,可缓解短暂疼痛。于那施蛊毒之人,可起反噬之效。只怕,现如今头痛欲裂的,是云裔了。
待得平缓了气息,这才扶着城墙慢慢站起身子来,又看着夜色半响,这才抬袖,发出五彩袖箭。袖箭直冲云霄,瞬间点亮夜空,如烟火绽放,绚丽多姿,旋即,消逝不见。
不多时,两抹人影,悄然而现。
“帝姑,你……”随着惊惶之色乍起,凌尘身影掠来,于昏暗中,扶住了我,“你……受伤了?怎是你一人,那……狗皇帝呢?”
我摆手,止住凌尘,正要开口,只听清冷的声音淡淡道:“帝姑竟是以剧毒压制蛊毒,现又为求得清醒,不惜针刺枕骨穴。如此逆天而为,比起蛊毒,更是伤身。”
“本宫既是做得,自是权衡利弊在先。”我笑了笑,不想再说什么,闭了闭眼,“问天鼠,劳烦你了。”
“好说。”问天鼠默了默,道,“走吧。”
有谁知,问天鼠潜伏京城这么久,所住之地,竟是冷宫。
真正应了一句,最危险之处,向来是最安全之处。
我斜靠引枕,问天鼠点亮了烛台,道:“这原是贤妃在冷宫的居处,后来搬回了贵妃宫,这处冷宫便是被封了起来,鸟都鲜少飞来。”走过去,关了窗,俨然当成了自己家,“倒是那慕容相,偶尔还会来这冷宫走走,不过多半是去往东南那处,离这也隔了好几进院子。”
帘子晃了晃,凌尘捧了瓷碗进来,在灯下吹了吹,递给我:“快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