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诗儿想你了嘛,诗儿好不容易缠了小十叔,才让小十叔答应瞒了爹娘来山上看你。”
“师兄,小十叔说,你要学完这里所有的武学秘笈才能回山庄去。为什么啊?”
“师兄,娘说,是因为诗儿老是捉弄师兄,所以师兄嫌诗儿烦了,才宁肯跑到山里跟着师公研习武术,也不肯回庄里去的。”
“师兄,诗儿以后乖乖听话,你别气,好不好?师兄,回庄里去,好不好?庄里不是也有好多好多的藏书么?也够师兄看的。”
“傻诗儿,师兄疼诗儿还来不及呢,又怎会嫌诗儿烦呢?”
“那咱们这就回庄里,好不好?诗儿以后会乖乖的陪着师兄读书练武,不再吵着闹着要出去玩。”
“诗儿,现在还不行哦!因为,师兄身为江南第一山庄庄主的首席弟子,就必须刻苦研习武学之道,如此,才能守住山庄百年基业,守住诗儿你啊!”
“那……诗儿也不回去了,诗儿也要好好读书练武,守住山庄百年基业,守住师兄你。”
十岁的少年闻言,好笑的笑出声来,笑罢,将四岁的我紧紧搂在怀里,道:“诗儿不要费心去守住这些,因为啊,这些都不是诗儿该费心的事儿。诗儿只要快快乐乐的,像现在这样,就可以了。”
四岁的我,最终还是死扯着师兄的袖子,一边哭着一边振振有辞的朝师公师祖爹爹娘亲师叔师伯们念着:“诗儿身为江南第一山庄庄主的独生女,就必须好好用功,努力读书,守住山庄百年基业,守住族人!”
在我的泪眼朦胧中,所有人都笑了,那宛如神仙中人,惯常躲在后山闭关修习的师祖翘着白花花的长胡子,过来牵了我的手,对爹爹道:“难得诗儿这一片凌云孝心,就留诗儿在这山里数日吧,这山里山外的,总也是夜氏的天下,断然无人敢伤诗儿。”
爹爹自是违逆不得师祖,只是笑道:“徒儿是怕这孩子天性顽皮,搅了师父师伯们的清修。”
“那不是顽皮,是活泼好动,是可爱。”我哽咽着嗓子,忙忙为自己申辩。
众人又是一番大笑,笑声浮荡,青山绿水,宛如人间仙境。
因着师祖出面,我终是留在了青山伽叶寺,藏书阁内,师兄研习武术秘笈,而我,则是翻阅经世布纬方略。
师祖问我:“诗儿,长大后,要做什么?”
我琅琅上口,背出的,是爹爹教诲师兄时的训言:“身为第一山庄传人,必得心怀江南黎民,仁义天下,宽容济世。”
师祖便笑,对我道:“诗儿,你不仅仅是第一山庄传人,更是夜氏后人,你肩负的,是夜氏所有族人的安宁与兴盛。仅有仁义与宽容,是远远不够的。”
我懵懂不解,回头,去看师兄。
师兄拉着我的手,仰头,看向师祖,道:“师祖,山庄与夜氏的安定兴盛,有我夜朝歌以及一众师弟们,无须诗儿承担。诗儿是个女娃儿,只要快快乐乐的就行。”
师祖轻踱至我和师兄身边,长长的拂尘扫过师兄的脸颊,叹笑:“朝歌你,确实做得很好,只是……”
师祖未完的话,多年后,我终于明白,那就是——只是,你夜朝歌,终究不是夜氏后人。
夜氏一族的命运,终究,还得夜氏后人,自己去承担。
而我,是夜氏一族,唯一的,血脉传人。
但是,夜氏的苦难,牵连的,何止只是夜氏的族人,我的师兄们,我的师祖师伯们,那伽叶寺几千僧众,那江南数十名商家眷,那早已退隐江湖多年的十大长老,所有所有,与夜氏,与江南第一山庄渊源颇深者,鲜有幸免于难者。
所以,那些的黑夜里,一遍又一遍闪过脑海的,是尸体遍山,是鲜血成河;一声又一声,闪过耳际的,是我九岁那年,血色残阳下,白衣浴血的父亲,最后的伧天遗言,不哀厉,不凄绝,有的,只是镇定与坚定。是的,身为夜氏一族,纵然是战斗至最后一人,纵然是死,也要傲然天地,绝不妥协。
江南第一山庄顷刻覆灭,青山伽叶寺付之一炬,江南名门离奇灭门,这一切的一切,真相又有谁知?昭告世人的,也不过是朝廷简单的一张布文:元盛十八年,夏,天灾难测,江南一带突降紫雷天火,江南第一山庄,青山伽叶寺,并那江南大小数十名门,不幸遭天火之劫,人力难回天,死难者难计清,呜呼哀哉,五洲同悲。
元盛十九年,十岁的我,被乾昭朝皇太后贴身十大护卫从南蛮之地带回乾昭京师。
褪去南蛮服饰,洗去一身风尘,被婢女们伺候着换上乾昭宫装的我,被带进乾宁宫大殿,我瞧见那高坐在上的女子,头戴凤冠,雍荣华贵,那看着我,慢慢的,唇角颤抖,凤眸****的女子步下凤銮,将我紧紧搂抱在怀,说:“宁儿,还记得哀家么?哀家是你娘亲的姐姐,是你的亲姨娘啊。”
我不言不语,任由这高贵女子将我紧紧拥抱,她说:“宁儿,太医说,你失忆了,记不得先前的事,不碍的,有姨娘在,姨娘会护你,护疼你,会慢慢的,告诉你那些旧时的事。”
高贵女子口中的旧时之事,也不过,是那皇家布文上冠冕堂皇的昭告天下言论罢了。十岁的我,面无表情,静然聆听,没有人知道,那些的过往,我点滴,不曾忘却。
灭族之仇一日不报,我如何能忘?
原是以为,在这现世,除了我,真相再也无人得知。
但是,只要有我知晓,有我刻骨铭记,那么,我的族人,我的师叔师伯们,我的师兄们,便不会枉死。
可是,老天爷,终究是,待我不薄,在这漠北苦寒之地,我,遇到了我的小十叔。
在这漠北苦寒之地,终究,还有这仿伽叶寺而建的伽蓝寺,存留于这天地之间,不曾被摧毁。
思绪微起间,我一间一间的,推开那虚掩的阁门,推开,又关上;再推开另一间,再关上。如果,记忆不曾出错,那么,这最后一间,定是藏书阁了。
我伸手,方要推开最后一扇阁门。
佛尘,挡在我的身前,身子不由自主的,便是被一股柔韧巧劲给向后逼退至数步开外:“阿弥陀佛,阁楼禁地,还请施主留步!”
我抬头,阁门外,静然站立了一位僧人,穿锗黄色僧衣,手执佛尘,约莫四十左右的年纪,一双不大却无情无欲的眸子淡然而善意的看着我,五官并不出挑,只算得端正,却是因着那低眉垂首间浑然天成的圆融慈悲自成世外高华气派。
廊檐下的水流,径自舒缓流淌,水声潺潺。
清风吹拂,佛尘轻荡,僧衣飘袂,檀香扑鼻。
我笑了笑,道:“佛曰,无欲无所,无求去望,无物无障,一切为空。既心无,万物皆空。”
“既皆空,何来禁地可言?既无禁地,何来留步一说?”
“况而言之,佛祖广开佛门,普渡众生,又何来禁地?”
“还请大师赐教。”我微微敛身行礼,笑眸盈然。
僧人眉目安适,佛尘轻弹间双手合十,不急不徐,道:“阿弥陀佛,听施主所言,应是惯常修习佛法,焉不知,佛门广大,难度无善之人;天雨虽宽,难润无根之草。”
我闻言,心里思量着,纵然那抹浅蓝身影是莫寻,经眼前这僧人一通搅和,亦也警觉,进不进这扇阁门亦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的。况且,今日既是应允了烨儿,做一日纯粹姑侄,自是不该惹事生非,扰了他的好兴致。
如此一想,我便朝僧人再一弯腰,有礼道:“大师所言即是,是我一时好奇,唐突佛门圣地,多有失礼处,还请大师勿怪!”我说完,又朝僧人微敛身子,正要转身往回走,迎面的,便是碰见一小沙弥匆匆跑来。
我身子朝栏杆边侧了侧,给小沙弥让路。
僧人平声问道:“了尘,何时如斯慌张?”
“回……,回方……方丈的话,大……大殿,有一位施主与……与贾家大公子的人打……打起来了……”
正慢慢朝回走的我,蓦然顿住脚步,回身,问小沙弥:“那施主是何模样?”想那佛殿,香客零落,我方才离开前,大殿内,我那皇帝侄子算在内,也只得四五香客而已。
“身手很是了得,长什么模样倒是没看清,哦,对了,是戴了面具的,穿素色织云锦袍……”小沙弥倒是顺了气,一口气的说下来。
我心里暗叫不妙,不是我那皇帝侄子,又会是谁?
我不知那贾家大公子是何人,但是,明显的,我那皇帝侄子是孤身一人应对一众人等。虽说他功夫了得,但是,他是一朝天子,万金之躯,丝毫大意不得。
未待小沙弥说完,我撩起裙摆,急急朝佛殿跑去,跑了几步,又回头,朝那还在细问小沙弥详情的僧人道:“方丈,现下并非细问缘由之时,还请方丈立时的施以援手,制住佛殿滋事者,其时,再细问缘由亦是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