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朝我点头,道:“施主请宽心,老衲这就一探究竟。”话音未完,僧人锗黄色身影晃过,瞬间便是消失在视野中。
我见僧人神色笃定,倒也稍稍宽心,一边举步朝回走,一边问那了尘小沙弥:“小师父,你可知,双方所为何事而大打出手?”
小沙弥摇头,道:“具体是何缘故,我也不太清楚,等发觉时,双方已是动起了武,不过,我来找方丈时,听那戴面具的施主说了一句,什么,速将人与面具还我,可饶尔等不死……”
我一听,伸手一摸自己的脸,多少悟出其中的原委来,定是我方才一路走来,神思恍然间,将那面具不慎扯下,随手遗失某处,恰巧被那贾家大公子捡了去,我那皇帝侄子许是正在寻我,一瞧见贾家大公子手拿了那老妪面具,当是以为贾家大公子是将我给劫了去,故而有了这佛殿动武一事。
我问小沙弥:“贾家大公子又是何人?听小师父的口气,好似分外相熟,莫非,是寺里常客?”
小沙弥这个倒是清楚得紧,道:“施主想来是初来乍到,不知这漠北边城底细。”瞧我点头,便对我说道,“贾家在这边城,算得上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贾家老员外为人亦是宽厚,贾家老夫人是出了名的慈菩萨,每月逢初一、十五,必得来寺里上香还愿,这寺里大大小小的佛尊,多是贾家老夫人捐赠……”
我闻言,道:“如斯说来,这贾家亦也算得是仁义慈善之户。”若是如此,倒也当真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不过是一场误会,说开了,自是无甚要紧。
小沙弥点头,还要说什么,我只觉袖袍底子被清风给刮了一下,下一瞬,双肩已是被一双手给紧紧的握住。
“姑姑,你去哪里了?可有受人欺负?可有哪里不适?可有……”一迭声的问句,连声出口,我连开口的余地都没有,便是被承烨问询又把脉的,把脉完了,上下打量又左右打量的。
我倒是被他这一通毫无章法且看似有些急迫的举动给唬得许久不曾回神,启唇又启唇,只觉任何语言在这瞬间变得空白,但是,瞬间失神的心底隐隐的,还是升腾了些许的不快,这不快随着他钳在我肩背的力道而迅捷漫散。
他身为一朝帝王,又如何,能够流露寸许的软弱?又如何,能够先自乱了方寸?
这,是上位者,最大的禁忌啊!
在他正要为我重新戴上那显然是从贾家大公子手中抢回的老妪面具时,我冷然的,推开他。
“姑……姑姑!?”
在他的愕然声中,我伸手,扯下他覆面的老翁面具,极其冷漠的眸光,在他脸颊上逡巡。阳光照耀在他俊美无暇的年轻面容上,皎洁的额角遍布了晶莹的汗珠,那葡萄紫的眸光深处还有着久久未曾散去的焦虑与急迫。
我只是,这般的,一动不动的,漠然的,看着他。
他的眸光,终于,在我的注视下,慢慢的,散去最后一抹焦虑之色。长睫微垂,再掀起时,已然是那我再熟悉不过的承烨,那乾昭朝向来冷厉隐忍深藏不露的少年帝王。
又是许久,我将那老翁面具,随手丢在脚下,又取过他手上老妪面具,弃于地上,抬脚,踩过两幅面具,平声的,道:“时辰不早了,该回去了。”
那一日,走出伽蓝寺那座四合小院的我,不曾回头,也不能回头。很多年后,乾昭朝最果敢决断的帝王,坐在伏波宫高阶上,清冷的怀抱里是意识昏迷的我,那时,落樱纷纷,他的嗓音低涩凝缓,他说:“姑姑,您可知,那一日,您踩碎的,是烨儿的一颗心。”
“可是,纵然,心碎了,还是,无法抑制的,想着您,念着您,至死亦是不肯休。”
那一日,如果,我肯回头,我定会看见,漠北的烈阳下,那少年天子,修长的指尖,是如何,一点一滴的,将那面具碎片给捡拾干净。
走出伽蓝寺时,还是出了岔子,当那锦衣公子挡住我的去路时,我便判定出,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锦衣公子定是贾家大公子。
是的,贾家也算是仁义慈善的大户人家,但是,贾家大公子,却是十足的纨绔子弟。
我抬眉,瞟了眼贾家大公子的鼻青眼肿,想来,必是被我皇帝侄子所揍,心里忍不住的就是要笑,幸得忍住。再一瞧贾家大公子身后,黑压压的一群手持棍棒的家人。
想来,贾家大公子虽是被方丈给劝说回去,终是心有不甘,又不敢妄在佛门清静地闹事报复,于是便是领到大帮子的家人守在这寺外,伺机报复我的皇帝侄子了。
我不愿再生是非,当下,神色不动,淡声道:“让开!”
“好美的美人儿,方才,本公子怎是不曾在寺里看见呢?”贾家大公子看向我的目光,慢慢的,猥亵毕露。
阳光刺眼,而我,在这刻,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与眼前所见,倏然重叠。
我忍了忍,方才压下猝生于心的杀意,侧身,便是要离开。
贾家大公子却是拦臂一挡,竟要乘机将我抱满怀。
若非时机不对,不能露了帝王在这漠北之地行藏,我必是早已按动袖内利器按钮,先置这贾家大公子于死地再来谈及其他。
“让开!”我只得,再次冷声呵斥,身子微微向后退出一步,心里只得思量,我的皇帝侄子,怎是还不曾跟上来。
“哎唷,原来是个绝色冷美人啊,瞧这气质,太让我心血澎湃了,美人儿,跟我回去吧!……”贾家大公子说着,便是伸手过来要摸我的脸颊。
我正寻思应对之策,却见一抹寒光闪过,紧接着,空气中血腥四溅,贾家大公子短暂的哀嚎声响彻绿岛。
贾家大公子伸来的手臂,硬生生的,被砍断在地,落于我的脚边。
我嫌恶的,向后退了几步,耳畔传来温柔得足以让人胆战心惊的声音,只有一个字:“滚!”
无须抬头,我已然明白,来者是谁。
他倒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正为苦恼如何借他人之手将眼前之人置于死地之时,他倒是适时出现了。
“敢伤我家公子者,有种,报上名来……”一群家人,扶着昏厥过去的贾家大公子,边朝回跑边不忘叫嚣。
“本公子坐不改姓,行不更名,正是巫山四鼠中的老四‘飞天鼠’是也!”
我的皇帝侄子缓步出来时,我正站在寺外唯一的一株参天古树下等他,原是晴好的晌午,在他步下最后一层石阶时,非常给他面子的,朔风瞬然席卷,伴随了滚滚乌云,乍起雷声。
漠北的七月雨,比起中原来,来得更是猛烈,更是强劲。
朔风狂作,我的脚步竟是被这狂风给吹得一阵不稳,身形亦是跟着摇摆不定,我赶紧将身子倚在粗大的树干上。
朔风吹散我一头长发,有几缕搭在眼帘处,因着顾虑粗糙的砂石随着朔风吹进眸内,我垂搭着眼睫,懒得整理发丝,由着碎发随风乱吹。
直到,下垂的视线内,伸过来一只手臂,是我那皇帝侄儿惯常清冷无波的嗓音,在朔风中,隐隐的,还是夹杂着浅浅的笑,飘入我的耳际,他说:“姑姑,是烨儿错了,放心吧,再有不会了。”说着,搂过我的腰,凉薄的掌心盖在我眼帘之际,身形腾起。
在他的掌心全然遮住我视线之前,我只瞧见,那坚毅的面容波澜不起,葡萄紫的眸子淡然流转间光芒冷锐,削薄的唇角微微下抿,纵然嗓音轻含笑意,亦也是让人只觉不可捉摸的如海深敛,一瞬间,我身边的他,是真正的那个他,是乾昭朝最冷然无情亦也最坚不可摧的帝王。
天地间,我什么也瞧不见,惟有,狂风在耳际呼啸。
一路上,他不再言语。而我,亦是无话可说,也只得沉默。
沉默,两相沉默。
今日之事,当真是,彼此乘兴出游,冷心而归。
但是,能怨谁呢?怨我么?是啊,一开始,允诺他要做一日纯粹姑侄的人是我,既是做一日纯粹姑侄,他对自己姑姑的过度担心与关心又有何过错?说白了去,这是为人晚辈者,该有的为孝之道。而我,身在福中不惜福也便罢了,却是先自冷了脸子,冷了神色,踩碎了面具;将一场好好的出游给搅和得兴致全无。
但是,能怨我么?
他,终究,还是帝王,也必得是帝王,身前身后注定的漫漫人生帝王路,既是帝王,人前人后,唯一能够展示的,惟有冷硬无情,是山崩于前而岿然不动的隐忍沉着,是让世人无法琢磨的内敛深沉。
而那个瞬间,他钳握住我的肩背,焦急之色溢于言表,那寻常人间的片片温情,纵然短暂,却是足够让我恐惧亦不安。十年的费心教养,不离不弃,我需要的,绝不是一个温情的侄子,我需要的,只是一个有野心的帝王,强大至无坚不摧,为开疆阔土、一统天下而不择手段的帝王。惟有如此,才不枉我这些年来将最好的韶华光阴全数陪葬于这深宫禁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