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眼一瞧,真是乐了,红枣、花生、龙眼、葡萄、李子、杏子、桃子、黑芝麻糕,足八样东西,当季的不当季的都凑一块儿来了,真个是油纸包虽小,面面俱到。我笑咧着嘴,食指这个指指,那个指指,这个也要,那个也要的,整八样都点了个遍,抽着空儿还顺口问了句:“莫寻,你这是要改行开杂货铺么?”
莫寻自是不理我,先是剥了一颗四仁花生递给我,我看着红彤彤的花生衣,微皱眉心挑剔的道:“我不要吃花生衣,你把花生衣也剥了吧。”
莫寻维持着递花生米给我的动作,垂着眸子盯着油纸包看,淡声道:“花生衣最是补血。”
我便是贼笑一声,作恍然大悟状:“啊,原来莫寻你顺手买来的干果都是补血的呀。”探手过去,晃了晃他的手臂,厚着脸皮道,“莫寻,我身子虚,浑身无力,手臂都抬不动了,你喂我吃吧。”
莫寻终于肯舍得抬头看我,一双沉默的眸子掠过我正晃着他手的手臂,眸低深处便是闪过一丝无奈、一丝宠腻,身子再顷过来,将手上的花生仁递到我唇边,我顺势连着他的手指一并给噙在嘴里,一脸恶劣笑意的去看莫寻。
莫寻无奈又有点好笑的看着我,启唇再启唇,才满是无奈的道:“主子,您是小狗么?”
我松开口,舌尖顺势似有若无的擦过莫寻的指腹,惹得莫寻深眸中的闪过一抹我并不陌生的幽光,我吃着花生米,大言不惭的道:“我本来就是属狗的啊。”
不可否认,性子里的恶劣与恶趣味,总是让我忍不住的就是喜欢去逗莫寻,但凡看到莫寻向来沉默无波的眸子深处,被我的一番言语给逗得,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轻轻浅浅的溢着宠腻时,我便是心生愉悦。
这会让我有种被莫寻捧在手心呵护疼惜的感觉。
而我是那样的贪恋这种感觉,那么的似曾相识。
吃了几粒花生,又吃了几颗红枣,我揪着他的袖底,说:“莫寻,明明我们昨晚什么都没做,可是,就是方才,我看着你站在廊檐下,迟迟不肯走进来,说真的,我当时是真的有些怕,怕你又是哪根筋搭错了,指不定一个转身又是走得远远的。我即便是想要追你回来,也追不上。莫寻,如果是那样——”我仰起脸颊,直直的看进他的眸光深处,“莫寻,我真的会这一辈子都不原谅你。”
我叹口气,将整个身子偎过去:“莫寻,我这一辈子,属于我的东西所剩无几,真正让我想要紧紧攥在手心里不肯放手的人与事,亦是不多。”
不是没注意到莫寻身子的僵硬,但是,既是认清了自己的心,认清了自己对莫寻的感觉,便是要大大方方的承认,让莫寻心里清楚。喜欢一个人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无须掩藏,理应坦诚的告知对方,让对方知悉,诚如我对慕容相,我从不掩饰对他的好感与想望。在我看来,如果喜欢一个人,却是闷在心里,那是自讨苦吃。
昨晚,他将我拥在怀里,只是哄着我入睡,就那般静静的拥着我,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我只觉长夜当安宁。忽然,便是想明白,这个世间,其实真的有种感情是寻寻觅觅,蓦然回首,近在咫尺。
可是,中间有那么多年,我便是这般的,理所当然的,将这个离自己最近最近的人,忽视又忽视。
我再叹口气:“莫寻,我怕你离开我,我想要独占你——”深吸口气,终是说出盘旋心口的那句话,“莫寻,也许,我是喜欢你的,比我所认为的喜欢还要喜欢。”
不是没想过,在我说出这些话后,莫寻会有怎样的反应。
或是恭声说:“主子,不带您这般开奴才玩笑的,奴才受之不起。”一席话,将我与他的关系,死死的钉在主仆关系上,今生今世不得翻身。如果是这样,我是不怕的,有句话,不是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么?只要他在我身边,不管是什么关系,终究只有我够得着、摸得着。终究,他只有我,他只是我的。他默认不默认,又有何关系?
怕只怕,他一声不响,抛下我,转身离开。
所以,这会儿,我紧紧的揪着他的袖底,紧紧的,盯着他看。
但是,我从未想过,莫寻的反应,竟然会是,许久的沉默后,手中的油纸包应声而落,干果散落一地。他垂眸,默默的,去掰我死死揪着他袖子的五指。
我咬着牙,无法置信的看着他:“莫寻,你……”声音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嗓音颤抖得厉害,强自镇定,强势的瞪着他,“你敢!”五指死死的捏紧,捏得骨节发疼。
莫寻看我,许久,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顶,叹口气,道:“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肯相信,除了你身边,我又能去哪里?”
第一次,他没有自称“奴才”,亦没有称我“主子”。
我无法置信的看着他,生怕是自己的错觉幻听,我问他:“那你……”
他的眸中浅浅的溢出宽容的微笑,又是摸了摸我的头顶心,无奈的道:“干果掉了,你不撒手,我怎么去拾?”
我问:“真的不是转头就走?”
莫寻点头:“不会。”
我再次确认:“方才,我说,也许,我是喜欢你的,你听到了?”
莫寻还是点头:“嗯。”
我问他:“你……没有什么要说的么?”手还是攥紧他的袖底,丝毫不肯放松。
“要说什么?”也许是我眼花,他清浅含笑的眸中有几不可察的苦涩一闪而逝,他说,“您对莫寻的喜欢,只是也许,对慕容相,才是发乎心的痴恋。”
他说:“只是也许,不是么?”
我便是怔怔的松开手,他转身,慢慢的,捡拾起散落在地的干果。
早朝时,照例在山呼“万岁”的百官中捕捉那一抹身影。
但是,那最末的地方,没有他。
他昨日亦是不曾来上朝,那是基于我的首肯,只因一夜无眠的看着枕侧她熟睡的容颜,我是那么不舍让她醒来,自漠北边城回来后,我知道,她心里定然藏着一些的事,只是,她不肯让我知道,她将那些的事藏得极深极深。纵然是睡梦中,她亦是咬紧牙关,不肯吐露出一字来。我明白,那些的事,不见得是好事,否则,缘何在她每一次漫不经心的笑眸中,我都能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疲累。是的,疲累。因这一抹疲累,她的笑,不管是真心的笑,还是假意的笑,总也是显得意兴阑珊。
其实,我一直等着她来告诉我,关于那些的事,我想,只要她说,纵然上天入地,我定是让她如愿。
但是,她始终不肯说,她将我深深的隔绝在她的心之外。一如她曾告诫幼时的我,她说,身在帝王家,谁也不能信,纵然是至亲之人,亦是不能信,唯一可信之人,只有自己。
看着她的睡颜,我凑近她的耳廓,低声道:“可是,姑姑,你可知,烨儿这一生这一世,浩淼天地之间,唯一信任之人,只有你。”
熟睡的她听不见。
可是,我终究能够看着她,拥着她,亲口说了出来,我亦觉知足且幸福。
指腹划过她的睡颜,纵然换了一张面皮,纵然她高妙的易容术难以再寻往昔点滴容颜,但是,即便天下人不识得她,我亦是能够在千千万万的人群中只需一眼便是将她认出来。她于我而言,每个动作,每个眼神,每个细节,是我刻骨铭心的记掂,我如何能够错认她?
她心里,可以没有我。而我心里,如何能够没有她?没有她,我又靠什么支撑着走过这一世?
细细描画她熟睡的眉眼,叹笑一声,其实很想跟她说,姑姑,就这样吧,我是帝王,你是王言之,受尽帝王恩宠的王言之。白日里御书房内,我批阅奏章,你站立一侧,闲暇对弈。深夜时昏罗账内,就这般彼此相依而眠。就这样吧,就这样慢慢的走过这辈子,纵然被世人传尽帝王有断袖之好又有何关系?
但是,这些的话终究也只能在内心里想想罢了。
她真的不明白,自从在江南找到她,偷天换日的给她换了身份安排在我身边起,我是打定了心思,这一辈子,真的再也不放手让她离开了。纵然用尽所有心机,我亦是要让她待在我看得见之处。
送她去江南时,是铁了心的,想着,只要她高兴,我真的可以放手送她离开,送她去她想去的地方。只要她高兴,只要好好的,我这一辈子看不见她亦是可以忍受,我以为,我真的可以做到的。
是我将自己想高了,我做不到。没有她在身边,低眉垂眼间,总是心神难宁,总是想着,她现在在何处,她在做什么,她好不好?
思念她的一颗心,好似被千虫万虫啃噬,难以有片刻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