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我的手指头,瞧了瞧,道:“只是为朕包扎伤口,也有本事将自己给割伤。看来,帝姑当真不是伺候别人的命。”
他话里话外,总也隐匿了一股子气,如同,那抹瞬然隐匿于他寒眸深处的光。忽然之间,我依稀有些明了,他今晚,真正所气是为哪一桩。
也许,是有气我一声不响的便是玩失踪,目无帝王。但是,他从来都是那样的一种人,只要事不关他的帝王基业,他向来是不屑一顾,若是不在意了,又何来精力发火生气,继而摔碎玉器,甚而糟践自己的手心?
他气的,只怕,还有另外一桩事吧。
他说,我不是伺候人的命。
是啊,向来,纵然是所有人都离我而去,我的身边,还有莫寻,事事为我张罗好,又何须我来伺候别人?
我随意一笑,只道:“篱落不是伺候别人的命,却是伺候圣上的命。”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不乏讨好他,只盼他消了心头的那股子暗气,好让我松口气的心意,但是,亦是事实,这些年来,从十岁入宫,便是注定了伺候他的命。
他闻言,默了片刻,起身,朝纱幔外围走去,头也不回的,道:“帝姑是在为这十多年来埋身深宫而不甘心,怨朕么?”
我看着他明黄色背影,摇头道:“篱落谁也不怨,更是不敢怨圣上,若非圣上,篱落又何来这锦衣玉食,至高荣耀?”
他在纱幔尽处立身回头,隔着几重光影看向我,许久,平声问我:“朕想要一个推心置腹,就那么难么?”
我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的这一句反问。今晚的他,于我而言,太过陌生。今晚的他,陌生得,让我有些心生不安,不安至,不敢去探究其中深源。
他亦是无须我的回答,返身,朝外走去,只道:“时辰不早了,你歇着吧,朕还有奏折待批。明日的约,朕看你也没那个心思,不去也罢。”
我这一次是实实在在的惊得不行,追出重幔外,盯着他峻拔背影,只静声问他:“是否,圣上非得篱落亲口说出这几日来所做的事,才肯消了心头拧着的一团气?”
他停在屏风处,不回头,也不接话茬,只是站在那里,背影如山。
他问我要推心置腹,可是,这么多年,他又可曾对我推心置腹过?
我与他,终究隔了太多,他的江山,我的家族,他的帝王业,我的江南梦。如何能够做到推心置腹?只怕,这一辈子都只是一个梦了吧。
也许,真得等来生了,来生,我与他,不做这一表三千里外的姨表姑侄关系,做嫡亲的姑侄。那时,也许,可以求得一个推心置腹。
我眉心划过无所谓的笑痕,道:“好,那篱落实话想说,篱落这几日,什么都不曾做,只做了一件事,那便是,与篱落喜欢的……”
“够了!”他倏然冷声打断我的话尾,旋即,顿了顿,平声道,“朕不想听了。帝姑能够安然回来就好。明日的约,若是帝姑不累,朕自然没有违约的理。”
这一夜,因着他最后的那个转身离去,我在他的寝宫,终是翻来覆去,难以安然入眠。子夜时分,披衣下榻,绕过屏风,这才发觉,他便在屏风外批阅奏章,许是累及,趴在一堆奏折中浅然入眠。
去取了披风,覆在他身上时,他猛然警醒,头尚未抬起,已是探手而来欲撅住我手腕,手却是停在半空,慢慢的,收回,旋即,抬头侧眸看我,睡眼惺忪却是不失清明,淡然问我:“怎是还不入睡?”
我道:“篱落白日的许是睡多了,不觉着困,圣上若是困顿了,不妨回榻上安寝。”
他回头,正眸瞧我一眼,道:“若是不困,眼里的血丝又怎么说?”他站起身来,立于轩窗处,道,“帝姑何时连个谎话都说不圆乎了。”
我叹口气,看来,他今日窝在心口的气,没个两三日是消不去了,我也只得做好时不时受他话里话外冷嘲热讽的心理准备才是。
他又道:“好了,既是睡不着,陪朕对弈一盘吧。”
对弈来对弈去的结果是,我很不争气的睡着了。模糊中,感觉有一双手臂抱了我回榻上去,我心里一阵恍惚,吃吃笑着呢喃:“莫寻——”
醒来时,不急着睁开双眸,侧耳倾听更漏声,正是隔日辰时。起身探眼看去,纱幔重影。有瑞脑销金兽,暗香萦鼻。塌边堆叠了一袭男式素色秋袍,一块腰系浅碧玉佩压了一方酒金笺,我将酒金笺展开来,熟悉的蝇头小楷映入眼帘,依然是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换装。
我看着这极其简单连标点符号都无的二字,力道太过遒劲有力,撇捺之间足以穿透堪称笺中精品的酒金笺。赏字如看人,由此可见,我那皇帝侄儿离开寝宫前的心情并未转好。
出了纱幔,只见檀木桌上果真摆了化妆所需,一应俱全,一样不缺。甚而是男子束发冠都已备好,是简单雅洁的碧玉冠。
我撇了撇唇,坐下来安分化妆成王言之时,内心再次对我那皇帝侄儿的心细如尘感慨了好一番。
化了妆,又穿了榻上摆放的那叠素色秋袍,将玉佩系在腰间,再梳了书生髻,戴了那碧玉冠。
自己在铜镜前一照,虽是这般化妆糟践了原先的容色不少,倒也是不失书生意气,风流儒雅,尚觉满意。
我这边刚刚顺着我皇帝侄儿的意拾掇好自己,便是隐约听见寝宫外传来人声,隔了几重殿门,听不真切。
我眉心皱了皱,皇帝寝宫外,谁这么大胆子,竟敢喧哗,是不要命了,还是恃宠而骄?也许,指不定是哪个妃子来捉奸呢。
那么,会是哪个妃子呢?
贤妃?还是,慕容妃?
横竖,这后宫,敢恃宠而骄的,也就这一对背后靠山了得,又同是贵妃的表姐妹了。
我跨过一重又一重殿门,那说话声渐至清晰,倒是巧了,竟是一对表姐妹都寻了来,好似天寒了,表姐妹俩为表对圣上的爱心,织了锦被送来。暗风恪尽职守的挡在外面不让表姐妹俩入内,表姐妹却是铁了心的要将手中的锦被亲自铺在圣上寝宫内的龙床上。
我暗笑一声,送锦被是假,来捉奸才是真吧。
不过,我倒是奇怪了,这表姐妹俩怎是消息这般灵通,才不过是一个晚上,圣上寝宫里藏了人,她们也知道。
以我那皇帝侄儿事事谨慎的性子与手眼通天的能耐,他若是不想让人知晓,谁又能晓得这寝宫中的事?只怕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的。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表姐妹俩这么快闻得风声,是我那皇帝侄儿故意为之。
随着一举平定上官老将军等叛乱在即,愈是这个时候,愈是不能慌,恰在此时,弄出这么一出帝王眷宠侍郎、贵妃群起捉奸的后宫纷乱来,是再好不过的障眼法。
既然我那皇帝侄儿想要唱一出后宫嫔妃捉奸吃醋戏,我这个在戏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自是全力以赴,粉墨登场。
我久处深宫,自是知晓这后宫嫔妃的日子确也是无趣单调得紧,不如,便是陪俩贵妃玩上这么一玩,也算是为她们的枯燥后宫生活调调色了。
当我拉开最后一重殿门,一身白衣翩然立于大殿高槛处,所有的声音,瞬间止歇。
一道,两道,三道,四道……太多的目光,齐齐的投注而来。
我瞅眉瞧了一眼,内心里不得不感慨一番,贵妃就是贵妃,这一出场,排场可真是不容小觑了去。先看这俩贵妃,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两人并连连站着,倒真是像及一对孪生姐妹花。再看俩贵妃身后,各自站了四名女官,八名侍女,十六名带刀侍卫。想我尚且还是帝姑时,纵然荣耀一时,各宫嫔妃见着我都得礼让三分,也从未这般大排场过。
谁说我这帝姑奢华至极了,比起这俩贵妃来,我只觉先前的我,当真是俭朴至极。这么多年,在这皇宫里走来走去,身边顶多一个小太监一个小宫女外带暗处一个莫寻。从未想过什么女官啊,侍女啊,仪仗啊。这么多年,我也唯有出席皇家家宴时,才正装面圣。平日的,穿来穿去,也不过是式样简单至极的宽袍水袖。
唉,传言不公啊!
我正在感慨外界传言待我这个帝姑当真是严苛至极,非常不公时,贤妃柳眉倒竖,呵斥道:“王言之,果真是你。”
她用“果真”二字,看来,我那皇帝侄儿为了迷惑上官老将军等人,是不惜自毁帝王名声,背负这断袖骂名亦是在所不惜了。
倒也真是我那皇帝侄儿的作风,有舍才有得,为得天下一统,该舍则舍,绝不优柔寡断,拖泥带水。
贤妃真是没有慕容妃的沉得住气,见我恍若未闻她所言,当下,踏前一步,厉声呵斥:“大胆狗奴才,见了本宫还不下跪?来人,拿下这妖言魅上、目无朝规的狗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