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原是可以护住她,带她避开剑势,不受丝毫损伤的。
只是,那一刻,如同,那一日的锦绣酒楼,她欺身而来,为我挡开那一刀。我便是头脑瞬间空白,该有的警醒,该有的理智,都没有了,只是懵了。
只是,愣愣的,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颜,头脑空白,言语空白。
“但是,朕要是杀了你二人,她醒来,问起朕来,难不成,朕要去黄泉之地将你二人给她找回?”少年帝王微一拂袖,“都回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她若有恙,你二人自是逃不开干系,朕何须急这一时半刻。”
耳畔,传来方为雄的声音:“臣不走,臣就跪在这里,跪到小主醒来为止。”
少年帝王冷道:“要跪,去宫门外跪着去。”
方为雄终究是起身,出了宫门。
我站在那里,许久,平声道:“圣上并不意外,臣所做一切。”
帝王冷然看我,点头:“你要逼宫要软禁朕,朕让你逼宫让你软禁。你不就是要引出帝姑来,只想求得一个明白,弄清帝姑之心是否意在朕的天下么?好,朕放任你,朕让你求得一个明白。”
这个计谋,所知之人,除了我,唯有方为雄。
“不错,是朕命方为雄配合于你。”少年帝王续道,“朕少时,帝姑曾教导于朕,要想天下在握,袖手乾坤,就必得胸罗万象,就必得想常人所不能想。”
我瞬间无语,一个少年帝王,一个深宫帝姑,倒真是同一类人,永远的,深不可测,永远的,让人无法窥测其下一步想要做什么。
帝王看着我,一字一句,“朕说过,你的错,不在于逼宫造反。你唯一的错,在于,不该让帝姑,在你眼前,受伤。只此一样,足够你慕容凝,死一千一万次。”
“朕知你慕容府,甚而上官族,忌惮什么,畏惧什么。只因她是夜氏女子,只因一句百年来流传的‘夜氏女子宁为帝来不为后’?”
“休说她已然失忆,不记得入宫前之事,纵然,她什么都记得,她真是想要登基为帝,朕也绝不允许,天下人伤害她。”
“她一朝入宫来,为朕的姑姑,永是朕的姑姑。”
“慕容凝,你可是听明白?”
明白,如何能不明白?
原来,这一出并不高明的“逼宫”,逼出来的,不是帝姑的野心与否,逼出来的,是少年帝王隐藏至深的一颗心。
先前,太多的时候,不是不曾怀疑过。只是,终究是怀疑而已。而这一瞬间,我蓦然明白,先前所有的怀疑,再也不是怀疑。
焓儿说过,帝王的心里,住了一个人,后宫三万佳丽,在帝王眼里,不过是件件摆设,是权衡朝堂势力的道具罢了。
是的,少年帝王心里,真的是住了一个人。
自始至终,只住了那个人。
走出宫时,不知何时,下了大雨。
檐雨如注,玉阶如洗。
方为雄昂身直直跪在玉阶下,眸光如炬,只看向宫内。
我在方为雄身侧顿了顿,只留下一句:“方将军,你忠心的,是昭姓,还是谢氏,亦或,只是夜氏?”
回得府里,独自站在思园海棠树下,任由雨淋湿身。
未几,一柄玉伞,覆在头顶:“相公,秋雨湿寒,回屋吧。”她只当我对上官一族有愧,续道,“相公忠心朝堂,父亲走到这一步,怨不得相公,是父亲贪心不足蛇吞象,相公不必自责。何况,圣上不是承诺相公,终究会饶了父亲一命的么?”
我内心一阵苦笑,也许,她不曾受那一剑,少年帝王会一如当初承诺,饶了上官清一命。但是,现在,少年帝王不将上官清千刀万剐,何解心头之恨?
“我想静一静,夫人请回吧。”
待得脚步声没去,我又在树下默立许久。
随着风雨声,遥遥的,又传来那小女孩的空灵清越嗓音,唤我——小哥哥。
这三年来,我当她是一朝帝姑,我躲她,避她,每每瞧见她如花容颜,笑眸看我,毫不避讳对我的种种好感时,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内心里警告自己,她所做一切,不是没有目的。
她一边是口口声声的对我说着喜欢,说着仰慕,说着痴恋,另一边是面首数千,蓝颜过百,夜夜笙歌,歌舞尽欢。
我自是不能当真了去。
是的,明明知道,不能当真了去。
却是,在每一次毫不回头的转身之后,总是不自禁的想着,下一次再见面,会是何时?总是在每一个能巧合遇见她的地方,不自觉的长久驻足,只为一次巧遇,即使,这样的巧遇,总也是一个中规中矩的抬袖还礼。
不能任由自己的这颗心再一次沉沦下去,所以,在她被赐京郊庵堂的那刻起,我的心头不是不曾松了口气。心里总是想着,也许,不见她,不看她,便是不会想她,不会念她。这颗心,便是全心朝堂诸事,不曾失控。
怕子夜梦醒时,便是梦见她。总也是不停的忙碌,不停的处理朝事,如此,才能累得不堪,才能长夜无梦。
是的,就在我以为,我真的是忘了她,一颗心不再受她影响时,我决定如期完婚。
但是,完婚当晚,京郊庵堂失火了,火势蔓延,烧红了半面夜空。
那个瞬间,我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能做,只是想着,她怎么样,她在哪里?终是坐不住,换了一身轻便夜行衣,只想着,只去看看,她是不是出了火海,我就回来。
院子里,遇到刺客袭击,那刺客确然是武功高强,凭心而论,我若是全力以赴,堪可与他打个平手。只是,那一刻,我心神不宁,只想快快摆脱刺客,去往京郊庵堂。手臂被刺客刺了一剑。
终究是不曾走成,新婚妻子听得动静追出来,奋不顾身的为我挡迎面来的剑势。刺客意在取我性命,无意枉杀他人性命,堪堪收住剑势,便是被紧随而来的府中护卫趁机给逮住。
好不容易哄了受惊吓的新婚妻子睡去,匆匆赶去京郊庵堂,漫天火光,遍地残骸,没有她的踪迹。
隔日,有人说,她火海轻生了,也有人说,她跳水轻生了。
隔日,帝王未曾早朝,朝中诸事,交于我处理。对帝姑一事,皇家未曾出面有所交待,任由市面上传言蜚蜚。
皇家没有说什么,便是说明,她什么事都没有。
也许,这一出火烧庵堂,是故意做给我看的吧。
她那样的女子,满腹心计,笑里藏刀,防不胜防。
如她这般的女子,又怎会有事?
我没来由的,便是松了口气。
她这般的女子,终究是,恨不得,爱不得。也只是,诸多无力罢了。
再遇到她,便是京城酒楼。
那一刻,她扑身而来,迭声喊我——敛思。
她问我,敛思,敛思,你可否伤在哪里?
她说,敛思,敛思,你伤了么?
那一刻,她离我那么的近,她就在我怀里,在我手臂触及之处,鼻翼里,满满的,都是她的气息,她的味道。视线里,遍及的,都是她的人,她的五官,她的水眸。
那一声声敛思,如千万柳絮,随着不可阻挡之势,吹入了我努力尘封用尽全力紧闭的内心深处,麻麻痒痒的,此生再难自拔。
是的,我无法否认,我喜欢听她如那一刻,情急唤我——敛思。
一遍又一遍,总是不知餍足,总是多想听好几遍。
一面告诫着自己,不能沉沦,不能沉迷,她所做一切,都是有所心计。一面又是,无法抑制的喜欢,我喜欢听她说话,我喜欢看她展颜敞笑,我喜欢她缠着我让我为她弹琴,虽然,我从来都是默然拒绝。
就是这么矛盾。就是这么的,想爱,爱不得。想恨,恨不得。
所有的煎熬,却是,注定的,只能独自一人去承担。
她为了我,奋身挡了那一刀。
那一刻,她所有的举动,太过逼真,我不敢去想,却又是不由自主的便是去想,那绝非她演出的另外一场戏。那一切,真的只是她的情急所为。
那一晚,终究放心不下她肩胛的伤,还是乔装而行,睡眠中的她,真的很安宁,脖颈纤细亦脆弱,我伸手慢慢撅住那纤细脖颈,只需我微微用力,她瞬间便是毙命。父亲的担忧,先帝的懿旨,一切便是都可以有所交待。
叹口气,怕她醒来,点了她睡穴,以内力为她疗伤。
为了疗伤后,看她入睡容颜,睡梦中的她,好似睡得并不安稳,满额冷汗,眉心轻宁,间歇的,身体有轻微抽搐。
这样的她,与寻常所见,是那般的不同,是那般的,让人满心疼惜。
只想,顷尽此生所有,只为她展眉安然入睡。
轻轻拍抚她的身体,她逐渐安稳,起身欲离开时,听得她的梦呓声,喃喃的,道:“不……不要……诗儿不要……别离开……师兄……”
那一刻,我足够断定,前尘旧事,并不如世人以为的,她忘记了。她不曾忘。一直都不曾忘。梦里梦外,都不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