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遇见她,她十岁,她亦是看着我的剑,向我提及过,她的师兄。
十四年后,她在睡梦中,念念不忘的,还是她的师兄。
十岁的女孩,便是刻意隐藏起自己所有的心思,埋身深宫。
这需要怎样的毅力,怎样的心计?
倏然明白,缘何,我的父亲,曾经说过,夜氏女子,何来简单?缘何,先帝临终,亦是留下那道懿旨。
这个女子,当真是,不简单。
复又坐在她床榻边,轻拍她的手背安抚她入睡。
夜婉宁,我终究是,看不懂她。
可是,我有那么多次的机会,原是可以,轻而易举,便是杀了她。
但是,我下不了那个手。
江南之行,我心中对她的警觉猝然加深。
江南,是她的故里。
她在那里,如鱼得水。每一次的无辜失踪,又总会在下一次,换了别的身份,别的模样,完好如初的,出现在我眼前。
我派了那么多人去寻她,找她,皆是无所下落。
这一切,足以说明,她的身边,不仅仅,只有那曾经刺杀我的面具护卫莫寻一人。
我没有证据,但是,我相信我的直觉,我直觉断定,她的身后,甚而存在另外一股势力,而这一股势力的存在,足以颠覆朝堂。甚而,她的贴身护卫,莫寻,亦非简简单单的一个宫中护卫。
我不能因为对她的爱不得,恨不得,而毁了朝堂基业。我只能,为引出她来,为确信她野心与否,而铤而走险。
走出了这一步,自是不曾想过回头。
只是,我想,我不曾料到,昨晚,是她假扮了帝王。那一刻,意外来得太过突然,我忘记了言语,忘记了所有该存在的警惕。
竟而,就这般,看着她,在我身前,被长剑刺伤,倒在血泊中。
年轻的帝王,为此,不能饶了我。
而我,又如何,能饶了自己。
她,本该无恙的。
是我,是我的一时失察,而让她,就此伤重。
雨愈来愈大,天色渐白,早朝,还是需得去的。
回身时,冷雨夹了寒光,凛冽斜刺而来,我旋身避开,直眸看去,来人一身蓝衣,面具狰狞。
是她的贴身护卫,莫寻。
他此时来府里,手持利剑,杀气逼人。是她……
我心内一凛,不敢再想下去,只听莫寻冷声道:“那一晚,就该杀了你了事。”
是啊,他若是那一晚,便是杀了我,她何来遭受今日之罪?
如斯一想,我迎着凛冽剑刃之光,不闪不避。
夜婉宁,今生,我欠你一命,我现下就还给你。
黄泉路上,你我重新相识,只当初遇,换我来,痴你,恋你,慕你。
剑尖在我眉心顿住,未曾刺探下去,我听得莫寻问我,“你想求死?”
我笑,“我欠她一命,以命相还,自是应当。”
莫寻倏然收回利剑,道,“她伤在心肺,太医院一众太医束手无策,圣上龙颜大怒。你若真心想挽回她一命,唯今只有一个办法。”
“你说。”
“带她去江南之地,夜氏祖宅后山,深藏一座千年寒冰潭,潭中有一上古寒玉床,置她于其上,将此水龙珠放在她伤处,不管你见到什么,你都不能分神,只管以内力为她疗伤。”
他从袖袋中取出一枚夜明珠来,递给我时,我猛然想起,幼时,父亲书房,我曾见过这枚夜明珠图册,父亲说过,那是上古水龙珠,为绝世宝物,得此宝物可得天下宝藏。而这绝世宝物,却在莫寻身上。如何算得是寻常?
莫寻蓦然冷笑一声,道,“是不是觉得眼熟?这也难怪,你慕容府很多东西,我亦是觉得眼熟。别的不说,单说你那柄青龙剑,我亦是眼熟得紧。”
我知莫寻话里有话,且,从莫寻的眼神中,不难看出,莫寻对我慕容府深有敌意。
但是,现在一切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救活她。
“为何不与圣上说?”
“圣上修习内力,与水龙珠法力相噬,无法救她。而你慕容府修习内力,恰恰好。”莫寻说后半句时,微带嘲讽。
“你为何不自己带她去?”我堪堪问完,倏然发现,莫寻十指指尖,有嫣红血渍流淌,一滴一滴滴入脚下水洼中,再抬眸看去,莫寻唇边亦是淌出不少血来,“你……”我倏然大惊,“万里一线牵!”是的,这是至烈苗疆蛊毒。
“对,万里一线牵。她死,我亦死。她伤,我亦伤。”莫寻嗓音冷然,“若非如此,我何须来求你。”
我问,“你信我?”
“我只笃信,她长命无绝衰。”莫寻离去前,道,“记住,中秋月圆之夜,水龙珠法力是为巅峰之时,其时,是救她最佳时机。”
我看向莫寻背影,问,“你不随往江南?”
莫寻冷然转身,“她伤重,你以为,圣上会饶了我这贴身护卫?”
莫寻说得没错,再去宫里,莫寻已然被龙颜大怒的帝王一纸圣谕,发配漠北边城,即刻起行,丝毫不得延误。
我跪求中宫,少年帝王满眼血丝,沉默许久,终是默然许可,我看着少年帝王小心的抱起她,凝视许久,才将怀中的她,递给我,“走秘道至城外。朕让暗风与方为雄暗中护送。对外,朕会宣称,你慕容相奉密旨外出办差。”
怀中的人,很轻,很轻。好似,一阵风,便是能将她从我怀里刮走。
我唯有,小心的护住怀里之人,一路上,紧拥在怀,不敢有丝毫松懈。
终是明白,此一生,不管我多么努力逃离,多么刻意漠然,她始终还在那里,一如当年破庙初遇,避之不急,便是,直直的,撞在了我心上。
马不停蹄,直奔江南。
一路上,她恒常处于意识昏沉中。
我唯一所做,只能以内力为她续命,催促快马加鞭,期待江南之地顷刻即到。
我知道她很疼很疼,满身满额的冷汗一直不见停的流淌,纵是如此,她亦是不肯呻吟出一声来,贝齿紧咬素白唇瓣,双手紧握成拳,凛白骨节清晰可见。
意识昏沉的她,时常梦魇,喃喃的,说着胡言乱语。
她说什么,我便是听什么,应和什么。
她的梦魇里,有太多的人。她喊他们,爹爹娘亲,师兄小十叔,师祖师公师伯……
她说,“爹爹……小夜不曾忘……从来不曾忘……小夜不敢忘……千年万年,小夜都记得……”
我伏在她耳边,对她说,“是的,你没有忘,你从来都没有忘,你一直都记得。”
可是,我并不清楚,她不曾忘什么,不敢忘什么,又记得什么。
我只是依稀的,仿或看到她内心深处,层层上锁的石门,打开那石门深处,会看到什么?我不得而知,只能模糊猜测,那定是,与夜氏那场灭族大火相关。
她说,“……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留下我……只留下一个我……”
我的心,便是再一次被揪疼了,搂紧她纤弱身子,对她说,“不,你还有很多很多,这天地间,你不是一个人,永不是孤身一人。你还有你一手教大养大的帝王昭承烨,你还有陪在你身边的贴身护卫莫寻,你还有……”苦笑一声,如何说得出口来,纵然她最终一无所有,还有我慕容凝牵她念她,愿抛弃一切陪她去往无人之地,终老此生。事到如今,纵然我愿,她亦非肯。
她便是安静片刻,旋即,泪盈于垂闭长睫,我瞬然慌了神,这么多年,我的印象里,只见得她的笑颜,从未见过,她流过一滴泪。
我搂着她,伏在她的耳边,如哄幼小孩子一般,“诗儿,乖啊,别哭别哭啊……”
泪如断线珍珠,愈发的流得凶,遍布她苍白双颊,泅湿我的袖袍,是凛冽的冷寒。我听见她哽咽的低语,恰如受了委屈的女童,“师兄,诗儿想你,诗儿就是想你……”
心是涩的,钝钝的痛,启了启唇,却是,再也不知该对她说什么。
偶尔,她意识轻微清醒,她已然看不清眼前一切,只当我是莫寻,脸颊埋在我怀里,努力笑着宽慰我,“莫寻,别担心……我没事……我不会有事……我也不能有事……我不会死……因为,我不能死……”
只有一次,临近江边时,外面的雨下得很急,急急的滴打在马车檐上,甚是嘈杂。她猛然从昏睡中惊醒,我忙握住她的手,她说,“莫寻……我真的不能死……我若死了……你也会死……我不想你死……”
她断断续续说完,长久安静,我垂眸看去,只见她又昏睡过去,叹口气,尽力以内力为她护住心脉。只是,她的心脉,愈来愈弱,我不知,这内力还能护她到几时?江南之地,在我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漫长无期难熬。
她却是倏然握住我的右手腕,风声雨声马蹄声江水拍岸声中,她的声音是那般清晰,那般认真,她说,“莫寻,我,真的,是喜欢你的。真的喜欢。”
那一刻,我哑然失笑。却是不知,自己缘何笑,只是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