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抬眉觑着黛玉,咬唇道:“我知道姑娘与贾家,已经断绝来往了,但二姑娘的处境,实在让人伤怜。绣桔急得心急如焚,再三托付,让我在姑娘面前说几句话儿,求姑娘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打发人去孙府,瞧一瞧二姑娘,让他们知道,二姑娘与嘉国夫人相熟,并非孤独无援之人。如是,孙府的人便不敢过于为难,二姑娘也能安心养病了。我见绣桔说得那般凄惨,心中不忍,不得不帮她筹划,姑娘勿怪。”
“姐姐是一片好心,我如何会怪?”黛玉蹙眉长叹,唇角漫上一缕凄凉笑意,声音亦十分感伤,“说起这件事情,都是我不好,如果,我能多留意一些,帮帮二姐姐,她便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了。”
紫鹃轻轻摇头,温颜道:“前段时间,姑娘有身子,又要惦记四皇子,日夜操心,如何能留心其他事?何况,二姑娘遇人不淑,全是贾家之过,姑娘何必自责?”
雪雁长叹一声,眉目间带着深浓的忧色,向黛玉道:“姑娘,事到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黛玉沉吟片刻,双手交握身前,当机立断,一字字地道:“我要将二姐姐接过来,在我们这边养病。”
闻言雪雁、紫鹃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十分诧异,紫鹃深深凝眉,道:“姑娘何须如此?其实,姑娘只需打发人去探望,孙家畏惧姑娘的地位,自然不敢再乱来。”
“二姐姐所嫁,并非良人,仅仅打发人过去,有没有用处,谁都不知道。”黛玉摇了摇头,清丽如诗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坚毅,声音却悲伤难言,“二姐姐的处境,已经十分危险,若是让她继续留在孙府,不但身子难以痊愈,只怕还有性命之虞。这段时间,我不问外事,不知二姐姐出嫁,也就罢了,如今,既然知道了,便不能再冒险,不能再让二姐姐受半点苦楚。”
雪雁听了,缓缓点了点头,拍手道:“姑娘待二姑娘,果然是极好的,与贾家那起薄情小人相比,简直一个是天,一个是地。”
笑了一笑,眸中浮出敬佩欢欣之意,接着道:“姑娘,你这样善良,将来必定会有厚报的。”
黛玉微抿丹唇,淡淡道:“我做这些,不过是为自己的心,并不指望什么报答。”
略一沉吟,便侧首看向采蘋,摆手道:“姐姐,劳烦你叫上荣管家,即刻带着我的软轿,一起去孙家走一趟,就说我与二姐姐相熟,彼此情若姐妹,因多日不见,很是惦记,想接过来住几天,叙叙姐妹之情。”
采蘋听了,忙恭声答允,敛衣行了一礼,起身自去料理。这里黛玉思量一番,拣了一处名为“绮绣阁”的幽静住所,命人收拾整齐,铺设一新,又选了几位得用的伶俐丫鬟,安置在绮绣阁里当差。
到了中午时分,便有侍女过来通报,说迎春已经进府了。黛玉得了此讯,忙收拾一番,嘱咐奶娘细心照看孩子,自己带着紫鹃、雪雁,亲自出二门迎接。
待行到二门,便见众人正在落轿,紫鹃见状,忙快步行上前,帮着打起烟罗纱帘,扶迎春下轿。
彼时阳光疏落,从轿上缓缓走下来的迎春,神情憔悴,面色蜡黄削瘦,妆容亦极清减,不过是一袭半新不旧的暗绿色短襦衣裙,发式亦是最简单不过的盘桓髻,横挽一枚暗红色玛瑙镶宝珠金钗,另饰几枚零星的银箔珠花,越发显得似风中摇摆的柔柳娇枝,弱不禁风。
黛玉见状,不禁心中一酸,眸底现出晶莹之色,忙快步迎上前,涩声唤道:“迎姐姐。”
迎春微垂眼眸,身子摇摇欲坠,娇弱萧索,颇有不胜之态,却仍旧依礼盈盈下拜,口中低低道:“臣妾贾氏,见过嘉国夫人。”
话未说完,黛玉已伸出双手,牢牢扶住她,眼中落下泪来。迎春见状,亦十分伤悲,紧紧握住黛玉的手,泪水盈眶,情不自禁地滑落下来,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止也止不住。
两人双手紧握,相顾无言,只管细细打量着彼此的身形容貌,眉间眼底,泪落如雨,直欲断肠。
一旁的绣桔见状,忙迎了过来,低低劝道:“四皇妃与姑娘难得见一次,只一味哭做什么?”说着,侧眸悄悄瞧了瞧身后,目光中隐约透出一丝惊惧之意。
黛玉见状,心中不由生出疑窦,拭了眼泪,细细打量,这才瞧见轿旁立着两位穿红着绿的娇美丫鬟,衣饰贵气,容色陌生,却又暗带一丝蛮横,两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迎春,一脸警惕戒备之意。
黛玉暗自思量,猜测这两人必定是孙绍祖派过来,监视迎春的。由绣桔的神情看,想必平日里受了不少欺负,念及此,心中立刻生出深深的恼怒,明眸流盼,冷冷瞧着两人,蹙眉道:“我从没见过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两名女子听了,忙敛衣屈膝,行礼如仪,一位略大些的陪笑道:“回四皇妃,奴婢名唤碧桃,这是我妹妹红杏,我们都是孙家的大丫鬟,因四皇妃要接夫人过来,公子怕不妥当,便命我们跟过来服侍。”
“我这府里,下人多的是,用不着你们服侍,”黛玉冷冷一笑,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们,慢条斯理地道,“我自会照顾二姐姐,你们回去复命罢,不必在此耽搁。”
碧桃闻言,轻轻皱起眉,面有不悦之色,欠身道:“这些奴婢自然知道,只是,我们公子说,夫人是奴婢服侍惯了的,离不得奴婢,公子一番苦心,四皇妃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黛玉冷笑出声,拂一拂衣袖,盯着两人,眸中寒意轻漾,慢条斯理地道:“碧桃姑娘说这些话,是在教训我吗?你好大的胆子,在我面前,也敢如此,想必平日里在孙府嚣张惯了,都忘记当奴才的本分了。”
迎春与黛玉重逢,已是喜不自胜,更不愿开罪这两个得脸的丫鬟,握着手帕,咳了几声,开口劝道:“罢了,这丫头也不过是一时失言,皇妃宽宏大量,别跟她计较。”
黛玉存心要教训这两人,哪里肯依,摇了摇头,道:“姐姐性子好,心胸慈悲,我眼睛里,却是容不得沙子的,今儿个是我要调教她们,与姐姐无关。”
说到这里,侧过头来,如水的眼波缓缓扫过碧桃、红杏,声音清冷如深冬碎冰轻击:“既然你们不肯走,我也没法子,听说厨房里缺人洗碗洗菜,荣管家,你将这两个丫鬟带过去,务必要多安排些活计,我们这里,可是从没养过闲人的。”
荣禄听了,忙应了下来,恭声道:“奴才知道分寸,皇妃放心罢。”
彼时正是秋季时节,天气清寒,碧桃、红杏自是脸色大变,目光中闪过一丝愤恨,却见黛玉神色清冷,浑身上下,婀娜如柳,却笼着一丝矜贵之气,让人不敢直视,不由心生畏惧,只得随着荣禄,灰溜溜地去了。
待她们去后,黛玉方敛了清冷之色,握紧迎春的手,笑道:“姐姐,我给你收拾了屋子,你身子虚,快随我过屋,歇一歇吧。”说着,便命紫鹃过来,一同扶住虚弱的迎春,步往绮绣阁。
及到了那儿,黛玉便扶迎春在软榻上躺了,命人送了香茶、糕点,方挥退其他侍女,唯留下雪雁、绣桔、紫鹃、采蘋四人,在阁内叙话闲谈。
迎春斜斜倚靠着浣丝软枕,瞧着黛玉,低低道:“林妹妹,我竟还能见着你。”说话之际,眸中不由自主地浮出淡淡的水雾,悲不自胜。
黛玉见了,心头亦极是凄婉,叹了一口气,哽咽道:“迎姐姐,是我不好,如果我早些知道你的处境,你便不会受那么多的苦了。”
迎春轻轻摇头,目不转睛地凝睇着黛玉,声音轻柔如烟:“妹妹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近来妹妹诸事繁忙,哪里能顾及其他?何况,我落到如斯境地,全是命里所遭,妹妹并不欠我什么,何必自责?”
以手帕掩面,轻咳一声,气喘吁吁地道:“我一直很记挂妹妹,如今终于见到了,也能安心了,只是不知还有没有下次。”
绣桔闻言,不禁满面忧伤,忙扶住迎春,哀哀道:“姑娘不必说这些丧气话,四皇妃温柔和善,又这样惦记姑娘,必定会想法子,帮助姑娘的。”
说着,叹了一口气,缓缓行到黛玉跟前,敛衣跪下,含泪道:“四皇妃容禀,自我们姑娘嫁到孙家,便不曾有过一天的安稳日子。孙姑爷性情放纵,形事肆无忌惮,好赌酗酒,又十分好色,府中略有姿色的丫鬟,尽皆染指,还常常去花柳之地闲逛,姑娘看不过去,略劝过两三次,便骂姑娘是醋缸,毫无妇德,又说老爷收过他五千银子,将姑娘准折卖给他了,稍一不顺心,便拿姑娘出气,他本就是武将,手劲又大,每次动手,必定要将姑娘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才罢。仔细算起来,结亲的时间,不过二个月罢了,姑娘却已挨了十多次打骂。这些暂且不论,这几天,我与姑娘一直住在下人房里,姑娘生着病,却依旧只能吃些姑爷用剩的残羹冷炙,晚上天气冷,我们却连床被子都没有,只能穿着旧衣裳取暖,姑娘整夜咳嗽,瑟瑟发抖……”说到这里,泪落如雨,呜呜咽咽地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