颉格可汗亦十分惊讶,睨着汐筱的秀颜,眸中闪过一抹玩味的笑意,缓声道:“本汗生平,也见过不少女子,公主是第一个敢这么说话的人。”
汐筱本想反唇相讥几句,就此罢了,如今见了他幽暗莫测的神情,不由怒上加怒,声音中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清冷:“可汗是贵宾,有可汗在此,依照礼仪,本公主与嫂子自当回避才是,但听了可汗刚才的话,本公主心里很不舒服。”
说到这里,沉吟片刻,唇边蓦然溢出一缕浅淡笑纹,接着道:“可汗说,在可汗面前,我们天朝女子,连句整齐话都说不出来,既是这样,我们不如到前面的凉亭坐一坐,一起聊几句,让可汗看一看,我们这些女子,是否当真无能。”
颉格可汗闻言,自是出乎意料,顿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盯着汐筱,颔首道:“公主是金枝玉叶,身份矜贵,公主发了话,本汗自当遵从。”
汐筱听了,便不再言语,扯住黛玉的衣袖,踏步如飞,行往凉亭,颉格可汗淡淡一笑,立刻随了上去,水润、秦裔无奈,互看一眼,只得也跟了上来。
及进了亭中,众人分宾主坐下,立时便有宫娥上来,送了茶点、香茗,方恭敬地退到远处。
待安静下来后,汐筱扣住瓷杯,抿了一口茶,盯着颉格可汗,声音清淡无波:“可汗的汉语,说得很不错,想必学了很长时间吧?”
颉格可汗淡淡一笑,悠然道:“公主过奖了,不过,本汗的汉语,的确是小时候便随人学的。”
听了这话,黛玉眸色转凉,一颗心清寒如冰。原来,从一开始,这位可汗便有侵略中原的野心呀。虽然为形势所迫,暂且议和了,但自小便有的抱负,如何能够轻易淡去?
思绪一转,不由又想起那日水涵说过的话,也许三年,也许五年,边疆会再起战乱,到时候,想必又是一场惊天风云吧?
黛玉想到的,汐筱自然也念及到了,当下冷笑出声,面沉如水,舒出一口气,一字字地道:“原来,可汗对我们中原,这么有兴趣呀。”
颉格可汗闻言,笑容凝在嘴角,面色转僵,十分尴尬。秦裔吃了一惊,忙行上前来,打圆场道:“那些都是以前的事情,何况,如今,可汗已经与我们握手言和,公主何必旧事重提?”
汐筱听了,唇角带笑,却掺杂了寒雪般的冰冷:“我虽不理朝政,有些事情,却还是明白的。北疆一战,我们这边,不知有多少将士,死在那边,马革裹尸,萧索悲凉,举国上下,消耗了成千万的纹银,如斯境况,又岂是一句握手言和,便能彻底了断的?何况,此次可汗与我们结盟,内中到底有几分真意,还辨不清呢。”
颉格可汗听了,微眯起眼睛,眸中凝起丝缕冷光,唇动了一下,想要反驳,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一旁的水润见状,不禁脸色大变,瞪着汐筱,心慌意乱之下,竟连汐筱的闺名也脱口而出,厉声喝道:“可汗是贵宾,汐儿不可妄言冒犯。”
见汐筱一反常态,言语中咄咄逼人,寸步不让,黛玉亦十分吃惊,吸了一口气,慢慢定下心神,心中蓦然生出一个念头,山重水复,路在回旋处。今日之遇,也许是一个契机,也许,能够借此机会,说服这个可汗,搁浅再掀战火、踏兵中原的野心。
纵然明知内中希望,其实极其渺茫,但有了此念后,黛玉便不能再舍下,须臾之间,心中闪过千头万绪,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即便千难万难,亦要勉力一试才是。
念及此,黛玉从容抬起头,看向颉格可汗,慢条斯理地道:“公主性情爽直,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从不知掩饰,可汗见谅。”
扬一扬唇角,不待颉格可汗回答,便话语一转,接着道:“不过,她这些话,也并非全无道理,漠北一场交锋,我们中原,的确损失惨重,可汗自己,也大伤元气,仔细想一想,竟是两边受伤,谁也没得到好处。”
颉格可汗闻言,眸色渐渐转深,幽邃如海,犀利如剑,难辨喜怒。
黛玉看在眼里,心中略有忐忑之感,然话已说出,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我知道,可汗是志向远大之人,想要建功立业,扬名史册,这的确无可厚非。只是,漠北与中原,环境、气候、民俗,都截然不同,有着天壤之别。中原百姓,常住温暖之地,绝不能适应漠北的空旷幽冷,至于贵国臣民,在漠北住惯了,能否在中原安居,也难以确定。既是这样,不如都罢了,往来通商,贵国能以骏马、毛皮、金帛,换取我们中原的茶叶、丝绸、瓷器,互利互惠,如此下去,两国必定都能繁华安定,开创太平盛世。这是我自己的一点痴想,请可汗勉强一听。”
听了这番话,众人还不及反应,汐筱早已连连拍手,颔首道:“嫂子这番话,情理兼备,掷地有声,说得真好。”
明眸流盼,如水的眸光缓缓落向颉格可汗,嫣然道:“我们中原有句话,说是‘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百姓是水,君主是舟,明君自当以臣民为重,不可因一己之私,擅自妄行。可汗是天子骄子,一举一动,干系甚大,牵扯深远。前事已成云烟,的确不必再提,我只希望,今后可汗行事,能多听一听贵国臣民的心声,再做决定。我想,他们心里,必定也是希望,能够安享太平,安居乐业的。”
听得这两个女子一言一语,从容不迫,娓娓论时政,颉格可汗大是出乎意料,略略垂首,轻拧剑眉,沉吟不语。水润、秦裔亦目瞪口呆,心中却油然生出赞许之意,各自思量,静默无言。
一时亭中静寂,唯闻寒风缓缓掠过,疏朗清冷,众人也无心理会,心中思绪纷飞,激出圈圈涟漪,丝丝相连,难以平静。
很久之后,颉格可汗方抬起头来,眸中清冷尽皆敛去,重新开口,低低道:“听四皇妃、公主一番话,本汗茅塞顿开,有些事情,本汗会认真考虑,请放心。”
听了这话,汐筱终于安心,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唇角飞扬,声音亦转为轻柔明快:“我并非不知进退之人,今日冒昧提及这些,不过是期盼我们两国能真正和平共处,不再有战乱之祸。倘若这些话冒犯了可汗,也是无心之失,还请可汗包涵,勿要与我这个小女子计较。”说着,便站起身来,款款行到颉格可汗面前,轻敛起罗裙,郑重行了一礼。
不是本公主,而是我。
彼时,她眸光一清如水,笑容娇美明澈,其人宛如一枝凝香带露的金菊,丽质含芳,明艳清倩,在一瞬间映亮所有人的眼。
颉格可汗伸手虚扶,目光落在汐筱的笑颜上,再难移开半分,怔怔地道:“汐……汐公主之言,均是真心实意,我不是糊涂之人,又岂会见怪?”
叹了一口气,唇边笑容转为温润,声音中带着懊恼之意:“我自小性情孤傲,眼高于天,因此言谈之中,十分狂妄。刚才,我未曾见到四皇妃、公主,对天朝女子的评价,大失公允,还请公主见谅。”
不是本汗,而是我。
皎皎明眸,灼灼仙姿,丹唇吐出的,不是无理取闹,而是心怀天下、深明大义之言,如此纯真又特别的女子,映入眼帘了,必定也会凝在心底,终生都不能再忘吧?
见了颉格可汗的神情,黛玉心中暗生惊疑,情知不能再耽搁,忙立起身子,匆匆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得告辞了,可汗请便。”说着,便挽起汐筱,敛衣一福,翩然离开。
一路之上,黛玉眉心深拢,一言不发,直到转出御花园,方止住脚步,凝眉盯着汐筱,敛容道:“汐儿,平日里你性子虽随意,却一直进退有礼,但你在颉格可汗面前,竟突然论及朝政,言辞也太过偏激,实在失礼。即便他真的惹恼你,你也不能如此。”
汐筱缓缓摇头,温言道:“我今日之举,并非恣意妄为,刚才我特意说那些话,是因我深知,嫂子口才出众,舌绽莲花,有逆转乾坤的本事,一个颉格可汗而已,以嫂子的能力,难道不能应付吗?”
轻抿红唇,笑意清浅婉丽,眸中划过一抹明澈,接着道:“其实,朝政什么的,我一点儿都不感兴趣,我关心的,只是哥哥和嫂子而已。虽然父皇说,会对四哥寄予重任,但毕竟还未成定局,还是小心为上。今儿个,在那可汗面前,我特意说起政事,是因我记得四哥说过,突厥与我们中原,虽然已经结盟,却并不一定能和睦共处。虽然如此,但诸番国之中,还是数突厥最强,只有将它拉拢,让颉格可汗不再起兴兵之念,才是上上之策。如此,四哥的将来,也能多一重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