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王夫人眨了眨眼,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不徐不疾地道,“都是一家人,他们送过来,我如何能拒之门外?”
凤姐儿大急,不及思索,便仓促开口道:“我是从王家出来的,如今,王家弄成这样,我自然也不忍心,但是,私藏犯官家产,若是让人知道,罪名不小。不如趁无人知晓,悄悄还回去,就此罢了。”
“还回去?你说得可真轻巧,”王夫人冷笑一声,眸中隐约闪过一抹贪婪,不悦地道,“那六个箱子,都是名贵的首饰、古董,价值不菲,如何能够送回去?”
一旁的湘云抿唇一笑,如银铃婉转,亦开口道:“凤姐姐太过杞人忧天了,王家送东西过来,极其隐秘,哪里会有人知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凤姐儿更是着急,连连跺脚,苦口婆心道,“金珠细软值钱,我心里自然知道,只是,王家有抄家之祸,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在这个敏感时刻,我们都该避嫌才是,如何能帮着隐匿财产?何况,我们府上的境况,已是举步维艰,哪里能再牵扯上这些事?”
说着,抬眼看一看王夫人,咬唇道:“倘若太太担心将来王家出事时,没钱打点,我那边倒还有些首饰,变卖了,也能值几千两银子。”
王夫人听了,眸中飞快闪过一抹精光,似笑非笑地道:“你倒是个有钱的,随口一说,便是好几千两。你放心,将来若是缺少银子,我自然会找你拿的。”
眼波斜斜一动,盯着神色焦急的凤姐儿,一脸的不以为然,淡声道:“行了,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你有你的思量,我也有我的打算。无论如何,东西已经送了,又这么值钱,绝没有退回去的道理。”
凤姐儿呆滞半日,依旧不肯死心,凝眉道:“我并不是危言耸听,只是,今日之事,干系重大,倘若传出去,陛下定会大怒,一定会命人严办这件事情,到那时候,后果不堪设想。”
因意外得了这么一笔丰厚财产,王夫人早已喜得心花怒放,如今却被凤姐儿不断泼冷水,不由心生恼怒,又触及方才在上房之事,更是怒火升腾,再也抑止不住。
当下王夫人转过身子,定定瞪着凤姐儿,目光锐利而清冷,皮笑肉不笑地道:“最近这段时间,我想做什么,你一定要出来反对,不将我放在眼里。你打量我不知道,近来你常去看赵姨娘,对她十分亲厚。刚才在上房,为了鸳鸯那个奴才,你一直出言顶撞,如今,对这些细软,你也要出来横插一杠子,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凤姐儿愣了一下,看着王夫人,辩解道:“太太误会了,对于太太,我向来极尊敬极敬重,无论太太说什么,我都不敢违逆。今日个我反对收东西,是因我们府上失了圣眷,已是摇摇欲坠,如何能经得起其他风雨?形势微妙如斯,还请太太三思,勿要插手王家之事。否则,必定会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你这是什么意思?”王夫人再也听不下去,拍案而起,怒视凤姐儿,冷声道,“不过是帮亲戚收些细软罢了,会出什么事?你一直念叨,只怕是存心不良,想要诅咒我,以便独享富贵吧?亏这么多年,我一直厚待你,让你执掌大权,如今,你竟这样回报我,也忒黑心了些。”
凤姐儿呆呆看着王夫人,惊得瞠目结舌,正要出声辩解时,一旁的湘云已伸手扶住王夫人,开口道:“太太息怒,不要气坏了身子。”
杏眼含波,盈盈从凤姐儿身上闪过,似笑非笑地道:“凤姐姐,我知道,你心思素来机敏,但是,今儿个,我真有些不明白,不过是几箱细软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何必这么激动?这些东西,是王家自己送过来的,并不是我们自己想要的。何况,并不是只有我们这边收了,忠王府那边,也拿了不少,怎么会出事?能出什么事?”
王夫人听得连连点头,脸色稍霁,附和道:“正是这话呢。”勾起唇角,漫不经心地看着凤姐儿,声音清淡而坚决:“不管你想说什么,想怎么诅咒我,这些东西,我是收定了。”
听得她们如此执迷不悟,凤姐儿便有些无计可施,默了须臾,方道:“既是这样,我也无话可说了。”抬起头来,看了看一脸贪婪的王夫人,忧心忡忡,叹息道:“这府里的事情,一直都是太太说了算,但愿将来不会出事。不然,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见到了此时此刻,凤姐儿依旧说这样的话,王夫人气得鼻歪眼斜,瞪大眼睛,冷冷瞧着她,冷然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的确无法预料,但是,现在我要告诉你,从明儿个开始,家里的事情,都让湘云来处理,不必你插手。”
梦寐以求的管账大权终于到手,湘云自是满脸喜色,眉梢眼角,皆泛上深深的笑意,欢愉无限。
凤姐儿却听得目瞪口呆,望着一脸清冷的王夫人,呆呆地道:“太太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听不明白吗?那我再说一遍好了,”王夫人拧起眉毛,脸曲扭了一下,冷笑道,“既然你对我有这么多的不满,我也不想再用你了。今后,你不必关心外事,安心照看老太太吧。反正你们感情好,有你相伴,老太太必定会长命百岁的。”
凤姐儿心头转过千头万绪,默了良久,轻轻舒出一口气,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苦笑道:“其实我早该明白,无论我对太太多忠心多恭敬,终究赶不上太太自己的亲儿媳,这个位子,我始终都得让出来。”
转过头来,淡淡看着湘云,冷声道:“云妹妹,明儿个,我便会将所有东西交给你,今后,这个家,便由你来执掌了。”
湘云浅笑盈盈,眉目飞扬,怡然道:“如此,多谢凤姐姐了。只是,我年纪尚轻,今后,若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还请凤姐姐多多提点。”
凤姐儿抿起唇,笑容浅淡,漫不经心地道:“操劳了这么长时间,我身子很差,也该好好休养几天,只怕帮不上什么忙。”
眼眸流盼,见湘云笑容满面、踌躇满志,凤姐儿眉心深蹙,心头五味杂存,忖度半日,终是按捺不住,唇边笑容冷淡,凝声道:“大权在握,的确是很舒服的事情,不过,云妹妹也别高兴过头了。近年来,我们府里颇有亏欠,我赔了不少嫁妆,如今,要轮到妹妹你了。”
湘云听了,不由吃了一惊,脸色巨变,直直盯着凤姐儿,咬着红唇,颤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凤姐儿微挑长眉,冷笑一声,也并不回答,只转过身子,看向神色清寒的王夫人,屈膝道:“事情已经处理妥当,太太也该心满意足了吧?我也有些累了,先告退了。”言罢,也不待王夫人出声,便转身离开,留下一个清冷如寒月的身影。
虽听了凤姐儿一番冷嘲热讽,湘云却并不在意,依旧兴致勃勃,满心期待,等候着接管家事。
及到了次日,拿到账本,又点算过库房,湘云心却不由得凉了半截。原来,贾家账房里,早已空空如也,另有好几千两银子的空缺,须得立刻填补。
虽然在此之前,贾母曾分过体己,但那些银钱、首饰,早进了王夫人的口袋,哪里要得出来?
形势如斯,湘云心中的失望,真是难以言喻。
年少之时,心思单纯,名利之心甚淡,但嫁为人妻后,对于自己的未来,自然便多了很多思量,对身边的局势,也看得更明晰更清楚了。
与宝玉成婚之时,本以为嫁了个金龟婿,终生有靠,如今终于渐渐发现,原来只是个绣花枕头,成天只知道吟诗作赋、吃喝玩乐,没有半点担当,更别说指望他读书上进、夫荣妻贵了。这也就罢了,如今,费了好多心力的管家大权终于拿到手里,却没料到,竟会遇上如此窘迫的局面,真真让人揪心难受。
之前,凤姐儿为了使外面敷衍得好看,一直在用自己的嫁妆贴补,如今,她又能如何呢?
元宵已过,便有不少人上门,催促着还债。不过十几天的功夫,湘云的嫁妆,便消耗了一大半。
直到此时,湘云终于悲哀地发现,在贾家理事,其实是吃力不讨好的。
虽然如此,但事情已经接下,无法推脱,湘云不得不劳神费力,勉力支撑。
时间如流水般流逝,正月末,水凝下诏,言金陵四大家族里的王家、史家,世受君恩,却不思进取,胡作非为,仗势欺民,深负君心,以整顿为名,命西宁王、刑部尚书联手,查抄两府。
旨意下,臣子自是雷厉风行,立刻施行。不过一瞬间,史家、王家的朱楼绣阁,便尽皆倾倒,只剩下断瓦残垣。富贵金银、锦绣荣华,皆如烟云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