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意态悠闲,不时停下脚步,赏看沿路的景致。一路行来,见柳绿花娇,流水潺潺,一片灿烂春光,美不胜收。游人络绎不绝,或独自一人,或三两结伴,在碧草桃花间徘徊停驻,兴致盎然,一片安逸和谐景象。
因有数日未见紫鹃,黛玉言笑晏晏,拉着紫鹃道:“紫姐姐成为名副其实的知府夫人了,我倒是很想瞧一瞧,住在府衙的姐姐是如何理事的,想来气度必定是极雍容的。”
紫鹃面上微红,笑了一下,方道:“姑娘别取笑我了,我不过是个小丫鬟罢了,能有什么气度,没的让人笑掉大牙。”
轻轻叹息一声,看向黛玉的目光中便带了慨叹之色,接着道:“说起气度,姑娘才真真是不凡的,无论面对什么,都能从容不迫、淡定自如,只要我能学会一成,必定能够终生受用,偏偏我素来是个粗笨的,怎么都开不了窍。”
话音刚落,迎春便“噗哧”笑了一声,目光落在紫鹃身上,眨眼道:“你们主仆说话,未免太谦虚了些,依照我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林妹妹是不凡之人,你是她调教出来的,能弱到哪里去?”
听了这话,紫鹃脸颊更是绯红,沉吟片刻,注视着迎春的目光便浮现出一抹若有所思,抿唇道:“二姑娘如今变得爱说话了,瞧着面容也平和了好多,人也美丽了不少,竟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
黛玉笑语嫣然,恬然道:“紫鹃没听人说么,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待,何况,迎春姐姐本是个不凡的,自然会越变越好。”
听得两人将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又都是赞美之言,迎春不由有些不好意思,摇头道:“罢了,你们别闹我了,你们是主仆,连成一气,哪里还有我说话的份?”
三人说笑几句,蓦然听得有人厉声呵斥道:“臭乞丐,快滚开,别挡大爷的路!”
黛玉吃了一惊,止住脚步,抬眸望去,见不远处立着一位身着锦衣的男子,十分富贵,在他面前,跪着两个衣衫褴褛之人,一左一右围住锦衣男子,低垂着眉眼,拉扯那男子的衣襟,看那副模样,显然是在求讨。
锦衣男子百计挣脱不开,不由气红了脸,伸腿踹向左侧之人,口中骂道:“你这贱人,身上有花柳病,还敢来拉扯大爷的衣服,简直活得不耐烦了!”
侧过身子,又向右侧之人吐了一口唾沫,声音中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厌恶:“你打量我不知道,你靠这烟花女子养活,吃了好几年的软饭,如今姘头得了病,你便什么办法都没有,只知道出来要饭乞讨,像你这样的人,也算男人吗?听说你也是世家子弟,识文断字,依照我说,真是活见鬼了!”言罢,便拂一拂衣袖,冷笑几声,竟是瞧也不瞧地上那两人,自己扬长而去。
那对男女不但没讨到钱,还受了一番指责辱骂,呆呆跪在原地,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女声尖锐幽婉,男声低沉沙哑,竟是十分凄楚。
迎春生性温善,见状不由心生不忍,回头看向黛玉,轻轻道:“看这两人的模样,倒也十分可怜,林妹妹,不如我们接济一下吧。”
“姐姐的善心,我很明白,不过,先要看看此人是否值得帮助,”黛玉沉吟须臾,摇头道,“听刚才那人之言,这男子有手有脚,又精通文墨,却不思进取,实在不值得同情。”
“正是这话呢,”紫鹃轻轻点头,附和道,“依照我说,这两人竟是自作自受,二姑娘还是不要理会的好,随他去罢。”
迎春听了,思索一番,也便应了下来,黛玉淡淡一笑,婉声道:“行了,已经没事了,我们继续走吧。”
话音刚落,地上却有一人抬起头来,看向盈盈而立的黛玉。
四目相对,两两无言。
片刻的静寂后,那人扬声喊道:“林妹妹,是你!”
其声低沉浑厚,带着一抹嘶哑之意,语气却颇为熟稔,且凝着深浓的欢喜,缓缓传了过来。
听到这个声音,三人不由怔住,面面相觑,心头都生出熟悉之感,却记不起到底是什么人。
黛玉心念电转,当下也无暇顾及其他,只侧眸看向迎春,低声道:“二姐姐,小心。”
迎春思量片刻,已经明白过来,自己假死隐匿,倘若此人是旧相识,还不知会惹出什么麻烦呢。
当下迎春轻轻颔首,表示自己明白了,心中不由生出一抹慨叹,无论遇上什么事情,黛玉始终冷静从容,这份定力,当真不是一般人能够拥有的。
这时黛玉、紫鹃已经镇定下来,一同凝眸而望,便见那两个人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奔了过来,皆是蓬头垢面,看不清面容,脚下步子却踏得极快,不过一瞬间,便已经飘到了跟前。
这副景象,身后的水涵、卫若兰已经看到了,不由十分吃惊,加快脚步赶上来,水涵略略皱眉,伸手扶住黛玉,方出声道:“怎么回事?他们是什么人?”
黛玉轻轻摇头,依靠着他的身子,蹙眉道:“我也不知道。”
这时那两人已经行到近前,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扑面而来的刺鼻异味,叫人难以呼吸。
一人抬起头来,哀声道:“林妹妹,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宝玉呀。”
黛玉呆怔片刻,这才看清此人的面容,只见他头发蓬散披着,瘦得皮包骨头一般,皮肤蜡黄,眼睛微微陷了进去,面容憔悴,满面风尘,看上去十分脏,应该很久没有洗过澡了。
他穿着一身极破烂邋遢的衣服,上面撕了好几道口子,膝盖处的布都磨破了,许是因乞讨时跪的次数多了,才会弄成这副模样。
黛玉看得目瞪口呆,怔了半日,方才从那人的眉目间,依稀看出宝玉的影子。
一场蓦然相逢,竟是昔年旧相识。
因早已经淡忘了这个人,此刻骤然相见,黛玉虽然觉得意外,心中却并不怎么在意,因此只淡淡地道:“原来是你呀。”
思量须臾,目光落在另一人身上,依旧一脸的云淡风轻,轻声喃道:“你这位同伴,想来必定是史湘云了。”
说话之际,心头不由闪出一抹惊讶,这两个人竟走到一起了,可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了。
她哪里知道,自从贾家落败,史湘云便沦落青楼,辗转被卖到脂粉成群、繁荣似锦的江南,过起日日卖笑、夜夜笙歌的日子。
刚开始的时候,湘云本以为自己姿容娇艳,又能吟诗作赋,才色俱佳,凭借这些条件,必定能在烟花之地活得风生水起,如当年有“倾城夫人”薛宝钗一般。
却不料来到苏州后,买她的老鸨每日里非打即骂,且说她身份低贱,只让她伺候一些地位低下、不通文墨之人,像小贩、走卒之类,至于王孙巨富、风流才子,竟是连影子都没有。
虽然处境尴尬,很受了一些苦楚,湘云却依旧熬了下来,只因在她心中,自己的生命是极宝贵的,岂能轻易舍弃?能够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堪堪过了一年的时间,这天湘云接完客,老鸨过来告诉她,有人过来探望,一见面才知道,竟是衣衫褴褛的贾宝玉。
原来,自被开释之后,因家境已经完全败落,宝玉十分茫然,在京城四处投奔无门,便不知该如何是好。后来辗转打听得湘云的容身之所,便不管不顾,一路乞讨,径直奔到江南来投靠。
因有夫妻情分在,加上湘云服侍的客人,都是极粗鄙之辈,难与宝玉的姿容相比。因此,湘云便没有将他拒之门外,反而求了老鸨,让宝玉留在青楼,以自己的收入供养。
宝玉本是心无志向、得过且过之人,如今得了容身之所,吃住都在青楼,姹紫嫣红盈目,不由觉得十分安逸,竟过了好几年的逍遥日子。
然而,今年年初,湘云突然生病,被诊出患了花柳病,这本是烟花女子的大忌,青楼老鸨自是十分生气,并不延医医治,只邀上一伙人,将他们两人一同赶了出来。
因湘云本是官妓,因此一应东西都被老鸨收了,两人也无处辩驳,竟是空手从那地方出来的。
这下湘云、宝玉终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抛弃面皮,四处乞讨,有一顿没一顿地熬日子。
因知道如今是清明时节,会有不少人出城拜祭、踏青,两人便特意来此乞讨,可巧竟遇上黛玉一行人。
虽然隔开了六年的岁月,虽然黛玉脸颊上蒙了轻纱,可是,宝玉依旧一眼便认出了她,因为,黛玉身上的那一份风姿,在这世上,是独一无二,无人能及的。
当下宝玉抬起头,目不转睛地凝睇着黛玉,裂唇一笑,露到发黄发黑的牙,怔怔地道:“林妹妹,没想到我还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