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踉跄退后一步，一脸的无法置信，突然之间，天旋地转。
出身世家的她，落得如斯下场，昔日为奴为婢的紫鹃，却如此富贵荣显，这让她情何以堪？
心里终究不肯相信，湘云觑着紫鹃，目光发直，愣愣开口，咬唇道：“你称自己是卫夫人，也就是说，如今你竟是卫公子的妻子，是知府夫人？”
紫鹃容色沉静，轻轻颔首，出声道：“不错。”
瞥了湘云一眼，唇角划出新月般幽冷的弧度，淡声道：“虽然贾夫人容颜已变，我却依旧看得出，夫人的脸色很难看，想必此时此刻，夫人心中必定是五味杂存吧？不过这也难怪，夫人处心积虑，想成为人上之人，最后却成了一场空幻，我这小丫鬟却成了诰命夫人，贾夫人怎么能服气呢？”
听了这话，湘云心中十分恼怒，一时也顾不得什么，只盯着紫鹃，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声音中颇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看你的样子，似乎颇为得意，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你不过是个小丫鬟罢了，能风光到什么时候？总有一日，你会被他抛弃，会重重地跌倒，失去所有，到那时候，你才会知道……”
“住口，”她话未说完，卫若兰已经出声打断，重重一口唾沫吐在她脸上，凝声道，“你这个贱人，自己过得不好，便想诅咒其他人，真真应了那句‘最毒妇人心’。哼，在你说话之前，也该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以你这副模样，哪里还有资格对我的夫人大呼小叫？你以为我是负心薄幸之人，你以为富贵荣华是拈手得来，不必付出任何心血吗？你只看到今日紫鹃的华服，却不知道在我落魄之时，她是如何待我的。那时候，你义无反顾地舍弃了我，紫鹃却在那个时候，选择了我。当年我便下定决心，今生今世，对于你，我不会再回顾一眼，而对于紫鹃，我必会用生命来爱护，绝不会亏待半分。”
斜睨着湘云，剑眉轻扬，声音中带着清寒淡漠之意：“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当你抛弃我，选择贾宝玉的时候，必定是深思熟虑了的。既是这样，如今你就该安分守己，陪着自己精心挑选的夫君过日子，至于我与紫鹃，用不着你来操心！”
听了这番话，两位女子的神情，自然是一个是天，一个是地，截然不同。
紫鹃轻轻“呀”了一声，回身看向卫若兰，眉目间漾着深深的欢喜，不觉笑生娇靥，似两朵粉色的凝露春花，悠然绽开。
卫若兰回望着她，亦扬唇微笑，眸光中隽着似水的柔情，情丝横溢，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人一般。
彼时，阳光潋滟，其色如银，映在他脸上，频添一抹俊朗飘逸，让人目为之炫，魂为之夺。
如斯情致，落入湘云眼中，不由激起万千思绪，心中的慨叹、伤感、遗憾，如排山倒海一般涌来，将她的理智彻底湮没，久久不能平静。
倘若，当年的她没有鬼迷心窍，而是坚持留在这个男子身边，那么，如今陪在这个男子身边，穿金戴银、锦衣玉食的人，高高在上、安享富贵的人，必定会是自己。
自嘲一笑，原来，人生在世，富贵竟如浮云一般，越是用尽心思去追求，便越得不到。
良久之后，湘云眼睛微合，声如幽叹：“卫公子说得对，如今的我，的确没有资格说什么，我想求卫公子开恩，施舍几个银钱，救我一命。”
见她依旧不肯死心，卫若兰不由心生厌烦，微微冷笑，目中漾出清寒之光，移开身子，再也不愿回顾。
湘云心生失望，呆了半日，回头看向宝玉，见他目光深深凝在黛玉身上，神情专注，痴迷如梦，仿佛眼里再看不到其他的人和物一般。
见状湘云又气又恨，原来，在宝玉的心中，仍旧对黛玉刻骨铭心、念念不忘，虽然时间流转，依旧没有抹去她的身影。
这也就罢了，当年，她舍弃了卫若兰，选择了这个男子，当时是极欢喜开心的，以为心愿达成，从此可以悠然度日，却没有想到，这个选择，竟是噩梦的开始，且延续了一生，再也无法摆脱。
年少之时，对宝玉滋生出的那一点情愫，在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雨、变故之后，终于一点一点，消失殆尽。
现在的她，能够以一颗清醒的头脑，来分析自己前半生的际遇和得失，看清楚自己的人生，以及，宝玉的性格和人生。
如今的宝玉，早已经不是昔年里，在贾府悠闲赏花弄月、款款而谈的佳公子。
失却了贾府的庇护，失却了权势富贵，宝玉不过是个平凡的男子，而且，是心无志向、性情软弱之人。
不由叹息，当年的她，觉得黛玉、薛宝钗都没能得到宝二奶奶之位，偏偏她得到了，所以，在她心里，一直以嫁给宝玉为傲，如今，再回想起来，真真是一场笑话。
女子嫁人，本是想在尘世里，寻一个依靠，寻一个能给自己遮风挡雨、带来安逸生活的丈夫。
可是，娶她的这个男子，竟是半点担当也无，连自己都无法顾及，更别说照顾其他人了。
在贾府的那段日子，她可以不去计较，但是，最近几年，她沦落青楼，处境堪伤，却不得不用自己的身子，来供养这个一无是处的男人，让他丰衣足食，安枕无忧地享受了好几年。
倘若他争气一些，在生活无忧之时，用心读书上进，即便不参加科考，哪怕只当一个教书先生，自己何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站在生命的这个位置，回头来看，当年，舍弃卫若兰的那个决定，当真是大错特错。
退一步说，即便退了婚，凭自己的品格，选择一个寻常的官宦人家，必定能安逸度过一生，如此，比起嫁入贾家、嫁给贾宝玉，要好上千倍万倍。
一念之差，终成终身遗憾。
然而，即便伤痛，即便后悔莫及，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再也无法回到原点。
这一生，她爱过谁，恨过谁，得到过什么，失去过什么……终逃不过命运的安排。
在她满面感伤之际，宝玉动了动唇，向黛玉道：“林妹妹，这几年，你过得好不好？”
黛玉微微抿唇，双颊漫上清冷如玉的笑容，有礼却疏离，悠然道：“自然是极好的，不过，这与你没有什么关系，你不该问的。”
宝玉听了，神色有片刻的呆滞，但仍旧开口道：“林妹妹说这话，未免太冷淡了，撇开往日的情分不谈，我们到底是表兄妹，难不成你见了我的处境，竟没有一丝怜悯之心吗？”
叹息一声，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黛玉秀美的容颜，如痴如狂地道：“这样四处乞讨的日子，我已经过怕了。林妹妹，无论你要去哪里，你都带上我吧。我不求其他，只希望你能够给我一个安身之所，三餐无忧，也便心满意足了。我知道，你的身份，是极尊贵的，我这个要求，于你而言，不过是小事一桩。”
其时，他佝偻着身子，脸色惨白如雪，目光中透出丝缕渴求的光芒，自是一副哀凉可怜的模样。
毕竟是同一家出来的，见了这副情景，迎春不由心生悯意，沉吟须臾，慢慢行到黛玉身边，压低声音道：“林妹妹，你能不能帮宝玉一把？”
话音刚落，黛玉便断然摇头，不假思索地道：“姐姐不必多言，我的立场，刚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绝不会因为发现这个人是宝玉，便改变心意。”
轻叹一声，侧眸看向迎春，声音柔婉温雅，却无比坚决：“人生在世，总有些人和物，必须放弃，不能纠缠不清。很早之前，我便劝过宝玉，身为男子，不应只在闺阁度日，而要坚强起来，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是一片真心，且十分恳切，是他自己没有听进去，与人无忧。所以，我自认为，对于贾宝玉，我已经仁至义尽，再不必对他回顾。”
迎春听了，不由有些失望，静静默了须臾，喟然长叹一声，心中知道对于此事，黛玉已经有了决断，绝不会更改，便没有再开口。
黛玉转过身子，瞥了贾宝玉一眼，目光清冷，声音淡漠：“你沦落到这个地步，的确让人唏嘘，不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虽然贾家败了，但是，倘若你自己能上进一些，绝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你指望我接济你，想重新过不劳而获、安逸富足的生活，下辈子都不可能。”
听了这番话，宝玉身子一抖，面色便渐渐转青，神情极是复杂，带着无法置信之意，嘴唇动了一动，却又无言以对，不能反驳。
水涵却是淡淡一笑，瞧了他一眼，眯眼道：“行了，既然已经将话说清楚了，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