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身看向黛玉,清冷之色尽敛,柔声道:“玉儿,该回明雅苑了。”说着,便伸手揽住黛玉的身子,缓缓举步离开。其余人见状,便再没有什么言语,忙一同随了上来。
不过一瞬间,所有的人便走得干干净净,从宝玉、湘云的视线中渐行渐远,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一场相逢,到头来却是一切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宝玉心头的失望,当真是难以言喻的。
当下宝玉颓然叹息,蹲下身子,以手掩面,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声音凄清而哀伤,悲切之情溢于言表。
湘云却依旧直直站着,睁大眼睛眺望,目光流连之处,是卫若兰离去的方向。
只因为,今日遇见的这个人,虽然已经离开了她的视线,却无法从她心中淡去。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转,如今蓦然回首,一切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黛玉的身份,自然是不必说的,即便是出身寒微的紫鹃,也幸运地成为诰命夫人,且她嫁的,是自己舍弃的卫若兰。
人比人,气死人。似乎所有的人,都是越变越好,唯独自己,从世家小姐沦落成朝廷犯妇,再成为青楼妓女,如今又当上了人人唾弃、不屑的乞丐,一步不如一步。
撇开其他的不说,卫若兰与宝玉的际遇,其实颇有相同之处。
他们两人,同样是世家子弟,同样是年少之时,家境败落,可是,这两个人,在面对风雨的时候,态度却是截然不同的,命运也便有了天壤之别。
倘若没有今日之事,也许,她会继续懵懂下去,随着宝玉一起乞讨,苦苦支持,然后,等到病魔将自己带离尘世,终结此生。
但是,因为遇见卫若兰,看到他富贵双全,再回首来看她身侧的丈夫,和自己凄惨的处境,两相对比,她便不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在这一刻,湘云心头涌起千头万绪,纷乱如麻,理也理不清,唯有一个念头格外清晰,贾宝玉,当真是一块假宝玉。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供养了他那么久,与养一条寄生虫没有任何分别。
对于这个没有任何担当,没有任何能力,遇事只会叹息、哭泣的男子,她终于感到失望、绝望。
不,应该说,从离开青楼、沦落成乞丐开始,对这个男子,她便没有了任何幻想。不过是,因为自己已经无处可去,才会与他结伴,沿街跪拜,乞讨衣物和吃食,苟延残喘下去。
可以说,今日之事,不过是一个引子,在她心头,累积了很久很久的伤痛、绝望、怨气,都一一涌现出来,让她的心境,再也不能回到与卫若兰相遇之前。
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这样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难道,继续陪着这个碌碌无为的男人,继续乞讨下去,生命里竟会出现什么转机不成?
合上双眼,哀婉叹息一声,自己也知道答案。她身侧的男子,是扶不起的阿斗,永远不会振作,更无法改变他们的生活。
想来,即便看到生命的尽头,终究是一片灰色,再也没有光明之时。
生不如死的日子,如何能够延续下去?
念及此,她终于心灰意冷,世界虽大,却没有一处可去,更没有可以依托之人。
宝玉正在伤心之际,并没有发现她的异常,继续低头抽泣,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宣泄完心头的失望、伤心,拭了泪水,起身叹道:“竟没有想到,会在此地遇见林妹妹,唉,如今的她,姿容一如当年,竟没有什么变化。不过,她未免太狠心了些,看到我们落到这般田地,竟不肯施加援手。”
闻言湘云置若罔闻,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心头蒙上深浓的哀凉,对于眼前的这个男人,越来越觉得他一无是处。
见她默然不语,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宝玉不由有些疑惑,出声道:“你在发什么呆?你别忘了,今日个早上,我们只喝了一碗薄粥,如今天色不早了,午饭还没有着落呢。”
叹息一声,眸中浮现出无奈之色,接着道:“罢了,既然林妹妹指望不上,我们还是继续过之前的日子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说话之际,见湘云依旧心神恍惚,只得行到她身边,拉了拉她破烂的衣袖。
湘云这才回过神来,但心头依旧不甚清醒,看向宝玉的目光便带着茫然之意,皱眉道:“你拉我干什么?”
宝玉皱一皱眉,呵斥道:“还能做什么?时辰不早了,我们得快些向人讨些银钱东西,不然,今天得饿肚子了。嗯,今天是清明,大家都出来祭拜先祖,有不少祭品呢。我们不如再走一会儿,去向守墓之人要些东西,说不定还有酒菜呢。”
说这话的时候,他语气淡然,神色平和,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还带了淡淡的欢喜和兴奋,显然刚才的蓦然相逢和黛玉的冷漠,虽然让他觉得难受,却并没有在他心头留下什么痕迹。
湘云看到这里,终于再也无法按捺,两眼满是骇人的光芒,大声叫道:“你这个没用的男人,我再也不会听你的话了!”一面说,一面伸出双手,紧紧掐住宝玉的脖子,其态如狂。
因此时已是中午时分,出游、祭拜的人皆已经回程,因此此地十分安静,竟是悄然无声。自然的,湘云的举动,也没有其他人瞧见,更没有谁过来阻止。
宝玉猝不及防,竟被她掐个正着,一边使劲挣扎,一边艰难吐出几个字:“你疯了不成?”
湘云点了点头,眸色赤红,面容狰狞如厉鬼,口中发狠道:“不错,我的确疯了,我被你这个没用的男人逼疯了。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其实并不正确,书生可以参加科举,可以教书养家,做很多事情。我不指望你像卫若兰一样,给我赚一份诰命夫人的头衔,可是,你好歹要争口气,才对得住我。我用自个儿的身子养了你好几年,如今我落难了,你竟是两手空空,什么都做不了,遇上你这样的男人,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口中说得滔滔不绝,手上的力道慢慢加重几分,歇斯底里地道:“我得了这个病,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活了,这是我的命,我认了,但是,我死也要拉你垫背,这才公平!”
听了这番话,宝玉眼中浮现出一抹惶恐,也终于察觉到湘云的异样,连忙奋力挣扎,又是推又是踢,手脚并用。
到底还是男子气力大,过了一会儿,宝玉不但挣开湘云的束缚,还猛地一推,将湘云推倒在地。
宝玉这才松了口气,扣住湘云的身子,喘息道:“你这贱人,别胡闹了。”
到了这个份上,湘云早已经红了眼睛,理智全失,哪里听得进去,依旧拚命扭动,长长的指甲从宝玉身上划过,留下深深的血痕。
见她如此,宝玉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怨气,一把揪住湘云,伸手掐住她的脖子,且在她的挣扎下越掐越紧,竟像疯了一般。
一对鸳鸯,终成怨偶。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湘云渐渐没有了力气,便慢慢放弃了挣扎,呼吸十分艰难,眼皮也越来越沉重,仿佛难以支撑一般。
这副情景,是不是正在走向死亡?
罢了罢了,就这样死去,也是不错的,毕竟,活到如今这个地步,面对着眼前的这个男子,她已是生无所恋。
想到这里,湘云眼中的惊恐渐渐淡了下来,嘴唇轻动,吐出最后一声叹息,原来,她并不是没有地方可去,死亡,是她最终的归宿。
春日的风缓缓掠过,带着淡淡的芳香,清浅怡然,湘云却再也感受不到了,她慢慢合上眼睛,停止了呼吸。
过了许久许久,宝玉终于缓缓松开手,看着一动不动的湘云,一时不由有些不知所措。
宝玉大口大口的吸气,终于清醒过来,心头浮出无尽的惊慌和惶恐。
杀人偿命的道理,他是懂得的,如今,他杀害了一个人,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行,无论是错手,还是因为其他的缘故,都必须以命抵偿。
一时之间,宝玉觉得十分绝望,颓然跪在湘云的尸体旁边,厉声哭了起来,十分凄厉,仿佛狼嚎一般。
直到哭得声嘶力竭,在他心头,渐渐浮出一个想法,湘云已经死了,那么,他也是死路一条,再不能退了。
既是这样,与其等到官府的人来抓人,还不如自己先行了断了,来个干净!
何况,方才湘云说得很对,自己这一生,一事无成,再活下去,实在没有什么意义。
另外,在临死之前,他见到了朝思暮想的黛玉,心愿达成,应该称得上死而无憾。
虽然明白这样的想法有些疯狂,但是,当它涌上心头,便再也无法挥去。
终于,宝玉凄然叫了一声,抱起湘云的尸体,奔向不远处的清潭,径直跳了下去……
清潭深不见底,宝玉又并非能游泳之人,一落下去,便再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