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瞧得出神,口中痴痴地道:“林妹妹,几个月不见,你变得更美了呢。”
见他一脸痴迷,黛玉神色平静,默默不语,心中却生出一抹淡淡的慨叹。
从她来到这个时空开始,黛玉的命运,便在不知不觉中,偏离了原来的轨道。
原本,会为宝玉泪尽而亡的她,在滚滚红尘中,寻到了一份属于自己的美丽情缘,彻底远离了木石盟约。
然而,她不在意宝玉,宝玉却依旧将她放在心间了。时空逆转,姻缘凌乱,这一世,究竟是宝玉欠了她,还是她欠了宝玉?
不禁叹惜,一个情字,让多少人辗转其中、身受其苦,却依然乐此不疲,不能忘怀。
诚知此恨人人有,情之一字误苍生。
耳际传来宝玉的长叹声,接着听到他继续道:“林妹妹,这么长时间,你怎么都不回去看我?难道你都不惦记我吗?”
黛玉从思绪中清醒过来,面色转淡,不紧不慢地道:“我不愿回贾家受气,至于表哥,自然有身边的人惦记,不须我记挂。”
闻言宝玉一愕,神色有片刻的呆滞,怔怔地道:“当初,妹妹到我们府上,我们同吃同住同玩,有什么好东西,我都先留给妹妹,将妹妹照顾得妥妥当当。虽然我不知妹妹与我们家有什么纠纷,但我待妹妹却是真心一片,好妹妹,你不该与我生分才是。”
说着,立起身来,行到黛玉跟前,拉住黛玉的衣袖,殷切地道:“好妹妹,你别住在外面了,随我回贾家吧。我们那儿,有一个大园子呢,亭台楼阁,花草树木,都美得不得了。我让老太太收拾几间屋子,我们依旧像以前那样,一起吃喝玩耍,好不好?”
见他如此失礼,满口胡言乱语,黛玉心中又羞又恼,刚才的感慨,立刻消散,对他的怜悯和同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去年,她离开贾家的前一夜,曾与宝玉恳谈过。然而,这个少年,依旧天真而幼稚,似乎总也长不大一般,真叫人无言以对。
当下黛玉推开宝玉的手,挥退身边的丫鬟,只留下紫鹃、雪雁两人,方深颦美目,冷笑道:“贾家伤我甚深,我绝不会再踏步。何况,我已是有夫君的人,这里是我的家,不住在这儿,却跑回贾家,成什么样子?”
说到这里,明眸流盼,瞥了宝玉一眼,声音中亦带着一丝冰冷之意:“我知道表哥待我很好,但我对表哥,只有兄妹之情,再无其他。在贾家时,我的态度,便已经很明显了。何况,如今我已经嫁人了,更是今非昔比。因此,请表哥言谈之时,谨慎一些,注意一些,不要胡言乱语,玷污我的名声。”
宝玉听了,更是满面震惊,瞪大眼睛瞧着黛玉,面上苍白如纸,露出凄婉的神色,声音亦飘忽不定,恍惚如风:“林妹妹,你怎么说出这样清冷的话?枉我这些日子,无时无刻地记挂着你,我是白操心了。”
见他这般伤心难过,湘云自是心生悯意,忙看向黛玉,娇声道:“林姐姐,我知道,你离府后,就成了郡主,如今又当了四皇妃,身份高贵显赫。只是,古人说得好,‘贫贱之交不可忘’,何况,二哥哥还是你的亲眷,你更不能这样待他。”
听她这般咄咄逼人,黛玉冷冷一笑,拂袖道:“我怎么对待宝玉,是我自己的事情,轮不到史姑娘来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眸光一转,凝视着湘云,声音清淡得没有任何温度:“从一进来,史姑娘便对我百般数落,似乎对我有很深的成见。不知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史姑娘,请史姑娘明言罢。”
湘云听了,唇动了一下,面有迟疑之色,欲言又止。迎春见气氛尴尬,生怕她们闹僵,忙打岔道:“我们姐妹久别重逢,该说些开心的事情才好,聊这些做什么?”
探春立刻会意,笑了一笑,扬声道:“对了,林姐姐大婚,我们都该道声喜才是。来了这么长时间,竟都忘了,真是糊涂。”
说着,忙立起身来,行到黛玉跟前,笑吟吟地道:“林姐姐,恭喜你了,愿你与四殿下同偕白头,幸福一生。”
黛玉听了,略有些羞涩,脸上掠过淡淡的玫瑰绯色,娇媚动人,默了片刻,方低低道:“多谢妹妹了。”
挽一挽鬓边长簪坠下的细细流苏,依旧看向脸有不满的湘云,灵黠一笑,挑眉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有话史姑娘尽管说吧,何必遮遮掩掩呢?”
“罢了,我的性子,素来藏不住事情,实在比不得四皇妃这般从容深沉,既然这样,我就有什么就说什么了,”湘云跺了跺脚,咬着朱唇,似是下定决心一般,声音转冷,“四皇妃,我不知道宝姐姐为什么得罪了你,可是,她毕竟是与你相处了好几年的姐妹,平时也常给你送东西,待你情如姐妹。你将她送进青楼,误她终生,实在有些不尽人情。如今,她进了东平王府,虽然王爷待她很好,王妃却总是暗地欺负她,将她弄得身心俱疲,苦不堪言。再者,宝玉对你惦记得很,如今见了面,你却一句和善话都没有,这样的行径,未免让人心凉。即便,你对他没有什么感情,也该婉转一些才好。这样的伤害宝玉,于你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听了湘云的长篇大论,黛玉简直有些啼笑皆非,拂了拂衣袖,气极反笑,沉声道:“原来如此,我在史姑娘心中,竟成了忘恩负义、十恶不赦之人了。”
目光一转,蹙眉凝视着湘云,眸光清凌冰冷,如一泓深秋寒水,口中冷冷道:“当年在贾家,史姑娘与薛姑娘走得很近,如今,史姑娘这个样子,也情有可原,我并不怪史姑娘。可是,史姑娘,你一定不知道,当初的时候,薛姑娘和贾家是如何待我的。如果贾家人真对我恩深情重,无缘无故的,我为什么要离开?他们一起联手,在背后做了多少伤害我的事情,你知道吗?薛姑娘那个人,落到如今的地步,完全是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难不成,在你看来,我与四皇子竟都是糊涂又残忍之人,以折磨无辜的人为乐吗?薛姑娘若没有行差踏错,四皇子有什么理由处罚她?难不成,在你眼里,我与四皇子只爱仗势欺人、是非不分吗?”
闻言湘云面色微变,略略垂首,静默半日,方缓缓抬起头来,瞅着黛玉,结结巴巴地道:“我偶尔到贾家暂住,有些事情,的确不太清楚,四皇子的分辨力,我也绝不敢怀疑。只是,宝姐姐跟我们一起住了几年,如今命运这样凄惨,我想起来,心里怪难受的。退一步说,就算宝姐姐真的有错,林姐姐也该念着旧情,不该这样待她。以林姐姐如今的身份,只要帮她说几句话,她……”
“既然史姑娘什么都不知道,如今,又凭什么在我面前说三道四,指责我做错了?”见史湘云执迷不悟,坚持为薛宝钗说话,黛玉心中自是生气,轻扬嘴角,唇边含了一丝讥诮清冷的笑意,打断她的话,冷声道,“至于旧情什么的,再也休提。薛姑娘从没将我当成姐妹,恨不得将我除之而后快。当然,对于她,我也没有任何感情,所以,她是死是活,与我没有半点关系。至多,我不落井下石就是,想我出言救她,下辈子都不可能。”
湘云不禁有些出乎意外,看着一脸清冷、神色傲然的黛玉,心中蓦然有凛然之感,竟不敢再出言反驳。
见气氛尴尬清冷,迎春与探春互看一眼,满面焦急忧虑,却又无计可施,只得垂下眼眸,静静不语。众人争执之际,宝玉依旧一脸哀伤,怔怔地凝睇着黛玉娇丽的秀颜,脸色苍白无力,神情呆滞迟钝。
一时房中静寂无声,有微风从半卷的湘妃竹帘处透了进来,带来些许清凉的意味,空气中依稀飘浮着荷叶、芦荻的芳香,疏清馥郁,却让人心生厌烦倦怠之意。
良久的静默后,湘云抬起眼眸,注视着黛玉,神色复杂,轻轻咬着红唇,嗫嚅道:“罢了,其余的,都暂且不提了,我们只说今天的事情吧。林姐姐,宝玉对你,实在好得很,你离开之后,他日夜想念,从不曾忘记。今儿个,宝玉特意过来探望,姐姐实在不该这样清冷,伤害他的心。”
黛玉听了,唇角轻轻扬起,转出一抹冷淡的笑容,伸手抚摸着腕上清莹澄透的碧玉手镯,口中慢条斯理地道:“宝玉的心思,我并不是不明白,可是,以我如今的身份,一举一动,都要格外慎谨才行。你也想一想,刚才他说的那些话,成什么样子?若是被有心人传出去,我还要不要声名,要不要体面了?”
说到这里,侧头瞧着湘云,洁白如玉的秀颜似被秋霜笼罩,声音亦清寒如冰:“在史姑娘看来,我就该忘记贾家对我的伤害,不要名声,放弃体面,全心全意地哄着宝玉,让他开心快乐,是不是?哼,对于贾家,我什么都不欠,凭什么得委屈自己,来迁就宝玉?他心里惦记谁,是他自己的事情,一直以来,我都在疏远他,是他自己在胡思乱想,与我实在没有什么关系。没有任何理由,规定我得以温和的姿态对待他。别说我已经有夫君了,便是没有,对于宝玉,我的态度,与现在相比,也绝不会有任何的不同。你将他看得如宝似玉,见他难过,心里便不好受,凭什么要求我也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