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一心想看太医,听得这话咬着牙说道:“奴婢谢过二奶奶,只是奴婢这是旧疾,大夫怕是治不了。还是让奴婢这么着吧,只是日后不能再服侍二爷二奶奶了,还望二奶奶见谅。”宝玉与潘琴皆不知她是何意,以为她不过客气,忙差贾萍等去请大夫,这里又劝道:“年纪轻轻的不过就是点儿病痛而已,大夫开两服药吃了亦就好了。你也别多想,安心养着吧。”
众人这么说着果真将袭人抬到她房子里,宝玉还犹自赔礼道:“此事都怪我性子太急,害得袭人姐姐受苦了,都怪我太过莽撞。”袭人昏过去片刻又醒过来,疼得一脑门的汗,看着宝玉焦急的神情,便咬咬牙忍着痛说道:“二爷原是好心,哪来能怪二爷。原是我自己笨手笨脚的把事情做不好,才落得这般。”
宝玉叹道:“好心又如何,好心办坏事的时候多了。只是你已经如此,还是不要多想了。一会儿大夫来好生给你看看,不过吃几幅药就好了。只是委屈你受苦了,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就当这里跟自己家里一样,让他们做来便是。”
袭人原本还有些希望,此时却听得宝玉虽则好心,却丝毫不懂她的意思。若是当日,早命人去请太医了,哪里还这么多话说来说去。心里约略思量一下,却想起近日宝玉说话皆是如此,早已不再如当初那般怜香惜玉了。如今时常感叹而已,更多的还是惦记着他自己。既如此,与其猜来猜去,不如直截了当说出来,兴许还有一丝儿希望。
袭人思量清楚了方开口道:“多谢二爷费心。只是一来我病得久了,在狱中已经落下病根。此番出来在香儿奶奶那里已经看过很多大夫,也吃过不少药,却一直不见起色。大概寻常的大夫是治不了了。若是有太医来看看,大概还能有点儿希望。再者这会儿似乎感觉浑身如骨头断了一般,寻常的大夫怕是亦是治不了的。”
说最后一句不过是让宝玉更加愧疚而已,果然,袭人话音刚落,宝玉便急道:“什么?骨头断了?那可如何是好?身上骨头断了可是治不了的。别说是如今咱们这里请不来太医,便是有太医,亦不曾听说谁能治得了骨头断了的。”宝玉一边儿说着一边儿急得团团转,一摇一晃的将众人晃得眼花。
袭人原指望着宝玉能去请太医的,虽然难请,以往还是能请到的。如今又是皇后娘娘的亲戚,贾兰又中了进士,一直以为不过花些银子很该能请来的。此时听得宝玉不仅请不来,而且还说骨头断了没人能治,心下忽然慌起来。只觉得自己肚子至后背周围果真如骨头断了一般,疼得难受。如此说来,此番确是无药可救了。且从此以后,便是拄着拐棍起来走走都不可能了。想到这里不由得失声痛哭,后悔不迭。
只是此时便是后悔也没用,木已成舟。思前想后,袭人后悔不已,更是痛恨,恨宝玉当初便不肯给她请太医,也不曾多照顾她。一会儿又疼得难受,故而一直哭哭停停抽抽噎噎,直闹腾到大夫来了。大夫大概看了一回,果真是断了两根骨头。开了许多药,嘱咐如果照顾得好,还能一直这么耗着,下床是不可能的了。若是照顾的不好,就说不定了。
众人听得这么个结果,皆面面相觑,如果她从此只能卧床,岂非还得一个人照顾她?也即还得专门买个丫头伺候她,若是赶出去则有些说不过去。别说是贾家旧仆,她进来的时候还可以,更兼今日摔倒可是宝玉带倒椅子将她压得。再者如今贾家才刚恢复了些名誉,若是再沾上一个驱赶病重奴才的名声,怕是从此更难立足了。
李纨回来得知此事,与贾兰哭笑不得,不过忧虑片刻,暂且养着她罢了。只是一日三餐,吃饭屎尿洗澡等事,谁都不愿意服侍。想想没法子,李纨只得买了个小丫头伺候她。谁知头两日袭人还好,过了几天想想是宝玉害得她成了如今这个样子的,越想越是。若非为得他,当初亦不用跟着王夫人做下那些事情,便不回下狱,还有罪。若非因为他,她也不会被压倒,更不会断了骨头。如此越想越气,渐渐的将那点儿贤淑都耗尽了。
如此熬了几天,又见新来的小丫头手生,又不大肯尽心服侍,故而一来二往,渐渐的便骂起来。将什么难听得都骂出来。身子难受就开始骂。开始是骂小丫头,嫌小丫头眼高手低,不肯好生伺候,骂她小蹄子,小娼妇,小什么。过几天见众人皆不来看她,心下更加气恼,又想着自己是在这里受得伤,故而让他们养着理直气壮。因此渐渐的便开始将家中各人皆骂出来,将以往知道的府中丑事,还有在狱中听得的难听话,时常便骂开来。
李纨等见她可怜,又碰巧是在此出得事,不想太过分了,只能这么养着她,故而一直都这么让着,只当她是个疯子骂街而已。待得后来将什么养小叔子什么扒灰之类的都骂出来,很是难听,奈何心慈,还是让着她罢了,倒是让家中众人听了难受。
见卫国公说得一脸无奈与愤恨,黛玉亦是颇为无奈,都这样了,她又不曾再犯法,总不好把她怎样了。皇上听完亦是大概明白了,跟着摇头不已。说实在的此事唯有叹息,若是要辖制一个卧病在床的,是很容易,只是实非君子之道。所谓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大概就是这个模样吧。
过了许久,卫国公才叹道:“启禀皇上,启禀皇后娘娘,此时若说无碍,亦算无碍。只是若邻里乡亲听闻却很是不雅。再者过几日兰哥儿便要去上任了,家中更没个能起事的,可如何是好?若是有兰哥儿在,贾环与贾萍还好些。改日兰哥儿一走,还不知二人如何,可别再添出些什么事情来的好。”
黛玉叹道:“那也没法子,兰哥儿总不能留在家里当家,再者那个家也没什么好当的。还不如离得远些,落个清静。别得人终究还是要靠自己的,难不成还能一辈子指望别人不成?还不如让大嫂子亦跟着任上去消停几日,免得为那些人白操心。若是那些人要分家,分给他们好了,守着只有吃亏的,又没什么便宜可赚。”
皇上笑道:“妹妹倒是算起账来了,只是大嫂子许是为得那个家,才不会轻易放手呢。卫国公不过略略提一提,若是她不愿意亦就算了。”卫国公闻听便应着下去了。谁知隔了不到一个月,回来将诸事回给皇上与黛玉知道,更让二人瞠目结舌,失笑不已。
且说卫国公领了圣旨,赶忙回去。隔日到得贾家来,李纨与贾兰皆在收拾,准备吉日赴任去。卫国公瞅个机会将黛玉的意思从容说了,李纨果真如皇上所说的,不肯分家,亦不肯随着贾兰去任上,看着卫国公笑道:“多谢卫国公好意。只是所谓修身齐家,我虽则身不修,家不齐,亦不敢稍稍放弃。再者若是他们要行颠倒之事,若是分了家,没人管束,岂非更加颠倒?如此一来,便是兰儿一人再过贤良,贾家的名声还是保不住。我一介寡妇,如今已将兰儿带大,心愿已了,若是能再为他守住这个家,来日亦好有个去出。”
卫国公叹道:“既如此我也不敢勉强,还望大嫂子放宽心,凡事尽力而为。正如皇后娘娘所说,藕断丝连,便是分了家,这情还是断不了的。如此倒是辛苦你了,若是有何事,尽管来府里找我与云儿。”李纨与贾兰皆谢过了,卫国公方怅然而去。
吉日到来,贾兰启程赴任,都中许多人相送。众人见他高中不几日便授职,可见还是得圣眷的,故而又渐渐热络起来。便是敬肃王妃与卫国公夫人为他寻亲之事,亦颇为顺利,待得贾兰赴任去后不久,便已经寻下一门好亲。虽则亲家无高官显爵,不过寻常的国子监博士,却是书香世家,文质彬彬,知礼有度。敬肃王妃与卫国公夫人特意见过那小姐,年方二八,虽则不过三分姿色,却是端庄文雅,大方可亲。二人见得合意,当下便定下来了。
话分两头,暂且不表李纨与贾兰听得此事等如何满意,只说卫国公的几个副将旧仆等打听来的消息告知卫国公,让卫国公与夫人皆大吃一惊,又忍不住拍案叫好。
且说都中原有个极有名的泼皮倪二,便是住在宁荣街背后,与贾芸紧隔壁的那个。这倪二虽然是泼皮无赖,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专管打降吃酒,却因人而使,颇颇的有义侠之名。卫国公年亲浪荡时,与冯紫英等倒也认得他,虽则算不上有何交情,却也惺惺相惜。在都中各占一角,多年来也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