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儿问道:“若是姑姑和姑父再生一个弟弟,他也有两个爹爹吗?”
“什么两个爹爹!”云肄不悦地打断。
云肄不喜欢佑儿这样说,可佑儿望着云肄,却是满脸的纯稚无辜。
云肄不清楚内里,见佑儿这样问,所以不高兴;而我却是有几分明白的。
未‘嫁’北皇漓前,我就已怀着云肄。那个人更是对佑儿说过——‘我是你姑姑肚子里孩子的爹爹’。又想着昨日所见佑儿添的那个大圆圈,我望着佑儿,微微怔然他那时才两岁就已经开始记事了。
“哗啦”一声,却是从云肄手下发出,想来品味着佑儿的话还有些恼火,正好借着翻书狠狠蹂躏了一下书页。
佑儿望着云肄,转头见我到来,欢欣道:“姑姑。”
云肄却是头也没抬,发出的声音也是再次蹂躏书页的哗啦声。
我不禁看他,质问道:“我到来,你气恼什么?”
“我不是气恼母妃到来。”云肄双手将书往地板上重重一放,“我是气这些字我一个也不认识!”
哦?他刚才读书那副有模有样的样子,我还以为他都认得呢。
倒是消仇快,还以为他是跟佑儿的话置气,没想早抛一边去了。
我在佑儿身边坐下,看云肄道:“去外面玩。你表哥要温习功课了,别打扰他。”
“母妃,”云肄望住我,许是昨日佑儿出口‘老吾老……幼吾幼……’的学问,给了文盲的他刺激,他请求道:“我也想上学!”
我就那么一动不动望了他片刻,微笑拿起是个人都会背的《三字经》,递给他道:“一边玩去吧。”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姑姑,为什么是‘子曰’,而不是‘孔子曰’呢?”
“因为孔子的先祖其实不姓‘孔’,而姓‘子’。这要从孔子宋国‘树下习礼’说起。孔子周游列国,途经宋国时,带着弟子们在都城外的一棵大树下……”转头庭院的大树下,正见云肄埋头坐在树根上,《三字经》躺在地上,他按住书在那里起劲地翻着。他翻的很快,哗哗有声。而昨儿交到他手上崭新的一本《三字经》,不过短短一天过去,便书皮残破,页面黄旧了,跟尘封了几十年似的。我也只道他在这上面很是刻苦,遂未起意,一心辅导起佑儿功课来。
翌日下午我在帐房翻阅待理的要件,秋领了佑儿的先生来,这位先生是佑儿当初上学时,北皇漓修书请来的。乃一位隐居山野的鸿儒,是个有大学问的花甲子。尊师重道,何况又是培养我云家后人,待这位先生,从来都是我持后辈之礼去拜见他,今日先生过来我这里,秋又是直接引他到来我做事的帐房,直觉先生有什么要事要与我说。
果然寒暄之后,先生开门见山道:“世子也到了上学的年纪,教一个孩子是教,教两个孩子也是教,”先生问道:“可使他上学了?或者还是老朽做他的老师?”
先生道:“世子天资聪颖,老朽是很喜欢他的。”
云肄……我脑海里慢慢转过这个名字,齿间推辞道:“先生有心了。不过他年纪还小……”
先生打断道:“世子正是启蒙的年纪。”
“……再等等吧。”
此事便这样了之了。但任谁都觉的出我这是在推脱。春夏和冬一致看着我,秋送走先生后也立刻折回了帐房。秋脱口就抗议道:“郡主,你……”
一直就怜惜云肄的春也禁不住道:“郡主这样对世子很不公平!”
冬接口道:“是不对的!”
夏亦是道:“世子确实是该上学了。”
“我就是不想让他上学!”我起身,背向她四人而立,在她们因我的话有更多的不平要爆发出来时面向她们,语气不减道:“便是以后上学受教育,我也只会使庸碌无为的先生教习他。我就是想让他长成一个平凡人!”
秋口气很冲道:“郡主,你这是在报复!”
秋道:“你在报复臣相大人!”
“报复?”我望住秋,怒极反笑,“我若有心报复,他就不会活着生下来!”
我说道:“既然我生下了他,他就是我的儿子,和那个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没办法喜欢他,可我也一点都不恨他。我为什么要报复那个人?我和他的牵扯还不够痛心疾首么,好不容易和他斩断瓜葛一刀两断了,还要去招惹他,报复他?——即便报复,又怎会拿我的儿子去报复?”
我轻吟道:“我的儿子……”
我斩钉截铁道:“我不求他博学多识,更不想他像那个人一样考取科举,赢得功名利禄闻达诸侯,再去做什么臣相大人!我的愿望,我对他的期望,就是想他长成一个平凡甚至是平庸的人,能够识文断字!不识文墨也没关系,只要有一颗还璞归真的赤子之心!”
我的气息稍缓,透过轩窗望着远处翻着《三字经》的云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学会做人,这便是我作为一个母亲对他的冀望;而此时他年纪小我尚管的住他,二十年,三十年后,我还奈何的了他么?若真空负一身才学,心气一高,届时他岂有不涉政的道理?我不愿他损及……梁帝,梁帝又岂容得下他?伴君如伴虎,那个人喜欢过刀口舔血的日子不在意自己生死也就罢了,我岂能不在意自己儿子的生死?惟愿他一生平安。哪怕做个犁耕农夫,山野渔僬,只要一世平安。”
我没有办法喜欢他,可母亲对自己儿子的爱,那样的骨肉之情却是天生的,本能的。不喜欢他,却为他做着最深远,最广阔的打算。身前身后名,和生命比起来,哪个更重要,为人父母最晓得。恁多的信父善母潜心礼佛祈祷的,也不外子女平安,子女活着……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北皇漓哼笑,捻茶在我面前坐下,“我算是看出来啦,果然是自己亲生的,对佑儿你可没这番考虑。”
是啊,云肄可以平庸快乐地活着,可是佑儿不行!明明无关亲生旁生,可两件事情叠合起来,两个孩子养成计划的南辕北辙比较起来,无端就显得我对自己所生孩子偏爱纵容,存了私心了。我不无感伤内疚道:“振兴家门,这是云家后人该担负起的责任。”
我默然道:“佑儿也晓得。”
北皇漓啧舌道:“怎么佑儿一受点委屈,你立刻就联想到这上面了,肄儿天天被你委屈着,你从来没有费神想过?”
“对于那个人的儿子而言,我生下了他,再保全他活到终老,已经尽了我为人母亲的义务,还要我怎样去精心服侍他不成?”我望住北皇漓。
北皇漓无声叹一口气。
是时门外响起敲门声:“郡主,平阳郡主来信了。”
北皇漓晓得是因为这些日子我们同宿一寝,所以连春她们四人晚间进我房间都格外谨慎避讳,无奈道:“秋丫头,进来罢。”
秋无声无息地进来卧房,将平阳的信笺递给我。
我拆信间,北皇漓轻咦一声,“平阳不是每月末才来信吗,怎么这个月初就写信过来了?”
顿了顿,我默然回道:“是我有些事想确证的。”
北皇漓吁一口气。
信看罢,心里沉了沉,问秋道:“夏睡了吗?”
秋道:“睡了。”
北皇漓拿眼神问我,秋亦是问道:“怎么了?”
“成朔受了点伤,想办法让夏知道。”平阳的来信,夏是从来不看的,我看秋道:“伤的重伤的轻,怎么说,就都在于你了。”
秋会意,转身出去。我攥住信,抽气般开口道:“另外,告诉春,与范家商铺有关的一切贸易即刻停止。”我平复了很久的心绪,才缓缓道:“与他们卯上,是我逞一时之气,意气用事了。”
秋回头判研地看我,倒也不多疑问什么,走了出去。
北皇漓却不放心地问道:“怎么了?”
我大事化小,勉强笑道:“没事……我只是想起那个人的母亲也姓范罢了。”
找的完全没有重量的说辞自然没引北皇漓挂念心上,看北皇漓嘴角的啼笑皆非只怕他还觉得这论调很荒谬,他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末了,只道:“生意上的事,可要我出力帮忙?”
“不用,”我几乎是反射性地推辞道:“我应付的过来!——我去,去看看那两孩子睡了没有。”
临出房门顿步,我回头微笑道:“实在疲于应付的话,我会主动找你的。”
一颗心七上八下,待走到表兄弟卧房,关上房门靠在门上,才顾得上喘气。
佑儿又是读书又是练武,一整天下来已经很累了,早已酣然入梦。云肄却显然精力还旺盛着。并没睡,身体在衾被下,两只手却伸在被子外叠纸鹤,见我到来,唤我一声:
“母妃。”
便像无形中有魔力牵引一般,我往云肄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