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语气地问道:“你要去吗?”
他没有动,头也还是埋在膝间。
“要去的话,就去换衣服穿鞋子。”
他还是没有说话,却立即站了起来,转身面朝卧房走的时候脚步过快,额头还撞在了房门上。
他很快出来。
穿了新衣服,也穿了新鞋子。佑儿曾送给他的那一双。
他也不说话,一直到起程的时候。只是起程时,惟恐落后或者现况改变,匆匆走去了队伍的最前面。
因为觉得沈径溪是个弥足珍贵的真君子,自昨日起我自然对他礼遇了许多。往日我和旁人一样,思及沈径溪,眸中会带些玩味的笑意,云肄望着此际我与沈径溪叙话间的虔诚真挚,望一眼马上的沈径溪,又望一眼我坐的轿子,脚下却是不停,紧跟在我坐的轿子旁边往幽州城而去。
已经离家半个时辰了,他自然没再遥遥领先走在最前面,不知不觉地,跟在了我们身边。而一早上的沉默寡言也再维持不住,他本来就不是沉闷内敛的孩子。一路上不是折花花草草编织戴在头上的头圈,就是捡石头去打鸟,没一刻消停过。北皇漓要抱他上马鞍,他也拗着不同意,佑儿叫他上马车,他也不愿意,似乎就喜欢跟个脚夫似地走路。
到了幽州城,因为人潮拥挤,车马完全无法行驶,我们只得弃了车马,步行一段路。本来一到幽州城,感受着市集的热闹,情绪被渲染,云肄就非常高兴,这下有大家陪他步行,他更显得高兴,拉住北皇漓的手,指着一旁货担上的豆腐花,就嚷道:“我要吃那个!”
本来要求就不过分,再则他早上沉闷间并没吃东西,此际大约真是饿了,北皇漓一示意,已有从人给他买来。
接下来诸如此类的要求却是不断了,见到什么新奇玩意,就嚷着要要,好在都是市集上常见的一些东西,并不出格,又不缺那些零星碎银,自然也任他去。犯不着不满足他说教他坏他兴头。
“要那个!”云肄怀里已经抱了满怀的大件小件了,从人手里也提了不少,连北皇漓手臂上都挂着他看中的一张面具,北皇漓看年幼矮小的他在人群熙攘中指东西指的很是吃力的样子,索性抱起他,云肄指着街对面酒楼上挂着的红灯笼中的一只,“我要那个!我要那个!”
北皇漓望住灯笼,轻啊了一声。
我也蹙了眉。
先不论那‘福瑞楼’是幽州城最阔气的酒楼,酒楼主人是地方豪绅,身家殷实惹不得,就拿现在正在营业顾客盈门来说,都摘不得人家酒楼上挂的红灯笼。谁不知道那是生意兴隆之兆,摘人家灯笼,不是触人家霉头吗?
不过云肄看中的那只灯笼确实与众不同,红色的,却是淡粉淡粉的红色,灯笼上端还有一盏星火摇曳的宝莲灯,混淆于众多大红色中规中矩的灯笼中确实引人盼顾,许是酒楼主人别出心裁,招徕生意之用。可不,我戴着纱帽后知后觉,这也才察觉除了云肄外,周遭也有不少人驻步酒楼前对那与众不同的灯笼指指点点。
可是不能因为酒楼上挂着的那只灯笼独特,就得满足云肄的这个无理要求。我正待驳斥,北皇漓已经抱着云肄拥挤在人潮中,往街对面的酒楼而去。我跟步而去,欲待阻止,不意起了一阵风。风掀起纱帽垂下的纱绢,沙子迷了眼,待得春递给了我手绢,眼睛不适流泪顺带将沙子流出,我眼神清明再看云肄和北皇漓时,他二人赫然已立于酒楼那灯笼下了。
福瑞楼上。
南宫绝第一次觉得盛夏竟有这样热。
他着一身浅白单衫,独自置身雅间,多日前福瑞楼的二楼就被他的人清了场子,只有他和几个贴身从人住在楼上,镇日冰块拿盆镇着,竟还觉得这样热。其实向来他只畏惧冬天,夏天觉得惬意的很,可此番过来幽州,折扇一直就没离手过,此际扇得更紊乱无章了。
吴坼望着南宫绝熠亮的眼神,摇着折扇筋脉错乱跳动的指骨,起伏不定的胸口……人说心静自然凉,主子燥热难安,显然是心浮气躁所致。何况二楼盛放的冰块,绝对够任何一个飞汗如雨的人哆嗦不止了。他和笔他们也曾恪守一个属下该尽的义务效命为主子打扇过,可南宫绝觉得他们在他身前身后晃着很碍眼,使他心烦意乱,可不,他虽也在雅间里,却与南宫绝遥遥而处,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什么声息,笔他们几个,更是蹲在楼道压低声音轻悄耳语。
“来了,来了!”一直悄然声息的笔突然提高了音量。
几乎是同一时刻,折扇收合‘咻’地一声,南宫绝侧身伫立在雅间那视野绝佳的窗口。
北皇漓,沈径溪,云坤……他们虽都着寻常服饰加以乔装,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他的视线从北皇漓等男子面容上一一划过,移向了那几个戴着纱帽的女眷,最后停驻在其中一个女眷的纱帽上——那个一去三四年,只在午夜梦回时才出现的身影,他当然知道她是谁!
“父王,我要那个,我要那个!”
一道稚嫩的男童声音,从北皇漓身边蹿出,他心神一颤,迅速将目光从她身上撤离,寻找。
男童年幼,那样小,那样矮,又在人群熙攘中,他刚才真的没发现。甚至于她身边六七岁比男童要高些的佑儿,他也没发现。
他寻找,搜索男童的身影,在北皇漓抱起男童的那一刹,他终于见到了。
虽然已经证实质成不是齐王一脉真正王嗣,已经确证他和她的孩子如她一样,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看到孩子的第一眼,还是无法抑制内心的狂跳。
是他的儿子!
那是他的儿子!
他一眼就认出了。
那眉,那鼻子,那脸庞,除了眼睛和神韵外,无不如她的面貌映入瞳中,一样倾城倾国;而那再熟悉不过,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和神韵,又让他心头暖融一片,对于上天赐予他这个小生命的感动和感激汇聚成一股颤栗的电流流过全身,冲击的他无法言语也无法思考。
“我要那个!”男童才将刚要来的东西抱在怀里,立即又说出另一样喜欢的东西。仿佛从没得到过满足的孩子,贪婪地乞求更多,而这一次,男童看中的东西,是他置身的酒楼上挂着的灯笼,男童道:“我要那个!”
笔得意道:“我就说这个能吸引我们小少爷吧?”
墨不屑地一嗤,“还不是宝莲灯里燃烧的香油的作用?”
笔睨一眼楼下被粉红灯笼吸引而不自知的人群,慧黠一笑。
她很显然不喜欢小孩子这么多要求,待要阻止过来酒楼下的北皇漓和男童,那阵风却来的及时——便是没有风,他也有心摘去她的纱帽了——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他有三年多没见到她了。
和他儿子那年纪一般吹弹可破的肌肤,清荷出水的精致面貌。幽州不仅养人,连时间都厚待她,三年过去,竟无一分老去的痕迹。那阵风拂过鼻端,他似乎能闻到她身上初梨吐蕊的香气,一颦一嗔,无不是记忆里那甜美生动的少女……
其实她脾性不好,非常不好,他记恨着她看他的那些眼神,记恨着她从心底里对他的不齿,可那样不去讨他喜的女子,偏偏生动的不可思议,偏偏嗅着品尝着,那样地纯真甜美……
其实她也不小了,梁国虽不提倡早婚,女子十八十九岁出阁最宜,但过了二十岁,也就是老姑娘了。她也二十出头了,可是看着偏偏如二八少女。哪想得她已有生育,他的儿子都那么大了?她还是三年前那样年轻,他呢?
再过、过两三年,他都三十了。
他可、可老了?
他蓦地有些慌了。
吴坼惊讶地见到他们主子拿起一面镜子。
男人的他,第一次那样认真地照起镜子来。
“啊!”这时楼道上的笔觑一眼南宫绝,惊叫一声,“他们不见了!”
南宫绝立即扔了镜子,揪伧惶惶往她刚才的方向看去,见她还在那里,一颗心才安定下来。笔他们几人噗嗤笑一声。许是沙子进了眼,她掀起纱帽以绢子拭泪,情态更见逼真生动,一如过去十数载朝夕相处的年月,一时间三年间隔和空白都被淡化了,被添平了,他不舍得移眼,也没功夫去训教作弄他的笔。
她拥挤在人潮中,往酒楼这里走来。明知她走向的是酒楼下北皇漓和他儿子,他一时间脑中虚空,惶惑间以为走向的是他,不自主地抬步迎上。走出了厢房,走去了楼台,也没看脚下。直到楼栏阻隔了他的身体他才回过神来。也才意识到自己竟出了雅间。好在楼下人山人海,她和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他。而他也不舍得再在隐秘处待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