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听我如此说,再思及之前云肄认真固执地坚持他在梧桐树上过夜的事,惊吓地道,世子,世子不会是得了梦游症吧?
我却并不觉得云肄是在梦游。
不知是不是潜意识,我径自去了那夜我自卧房跑出,闲云馆外惊现“闪电”的湖边。然后看着湖岸三丈开外的梧桐树。
再回想云肄坚持那夜在梧桐树上过夜的话,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颗。当然,云肄说的话属实的话。
那夜我曾在此见到湖面上我的倒影旁,多出一道男人的倒影。我并不觉得那是幻觉。然而我陡然转身回望身后,却是无人。湖面上那道男人倒影也随之消失。月黑风高,只余三丈开外的梧桐树上一处茂盛的梧桐叶起了惊动。
此时乃是白日,艳阳高照,之于那夜又过去了数日,我试探着往那处梧桐叶走去。
当然不会见到人影。过去了数日,人家也不会一直待在这上头等我现在来发现。
但却见到了庞大枝桠。可负担数人的重量。也算意料之中。
我抚摩着这颗百年梧桐粗壮的树干,看着繁枝茂叶,慨叹这里确实是藏人的好去处。
也确实是盛夏的夜里讲故事的好地方。
云肄“射落”屋瓦中止屋中闺情,我在这里见到的男人倒影,云肄津津乐道的梧桐树和脍炙人口的故事……每一桩事,不仅与我有关,云肄更裹于事件之中,再联想沈径溪亲眼所见那个人就在边关的事实,不难猜想到暗处里的人是他。也只有他,在我身边阴魂不散的同时,还兼顾他的儿子!
只是前一刻计算我,后一刻与他儿子讲神话故事我也忍了,云肄确实是他的儿子不是么?只要他堂堂臣相大人不嫌神话那些哄小孩子的东西索然无味。倒看日理万机的他能多久不回京城,在这里耗的了多久。
可是他带他儿子窃听身世,我就委实不能忍了!
也算他赔了夫人又折兵,他大约只想着让云肄晓得身世,晓得自己生身父亲是谁,可绝对没料想听在云肄耳中的,让云肄眼见的,他这个生身父亲那样不堪。
“云坤叔叔,我爹爹是个怎样的人?”
“王爷,王爷深受一方百姓爱戴……”
“不是!不是!”云肄摇着头,“不是父王,是我爹爹!是南宫臣相!送我玉佩的那个南宫臣相!”
云坤闻言只是满脸愁苦,难以答复,并无惊骇之态,显然他不是云肄问这话的第一个人,也显然云肄听得身世,短短时日,我们身边亲近之人已尽数知悉。事已至此,惊骇已于事无补,只是默然难言,“南宫臣相……”
“说啊!”
“南宫臣相……”
云坤的难言,云肄却是急了,“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不愿提及他?夏姨是,秋姨是,连表哥也是!甚至连我爹爹是他都瞒着我!”
云坤有些不忍,“世子……”
云肄却突然偃旗息鼓委顿了精神,仰头望云坤道:“我爹爹真的很让人讨厌吗?”他问的很是没有底气,显然也因撞见我与北皇漓言语中,那个人那样不堪。
云坤思及那个人,实话实说道:“很让人讨……!”转而一见云肄满眶晶莹,云坤后面的话硬生生说不下去。
这时不放心云肄,尾随而来的佑儿过来了。佑儿见到我,说道:“姑姑,不是我说的。”
显然指的是云肄的身世。
我当然知道不是佑儿说出去的。我望一眼就在跟前的闲云馆,北皇漓病中都为这事自责呢。
这厢云坤和云肄也看到了我,云坤抱拳道:“郡主!”见我在此,他大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云肄磨蹭着过来,目光无意识落在我腰处,然后飞快地低下头,声如蚊呐:“娘亲。”他还是称呼北皇漓为父王,却再不叫我母妃了。
只要循着辈数,他爱怎样叫就怎样叫,我自不予理会。又看他在我面前很是卑怯的样子,竟似连我三年来待他的冷漠他都没有了一丝怨言,俨然当作代父受过一般。也便心平气和,那么应他一声。末了,也不避讳他在面前,望他一眼,与云坤吩咐道:“虽是大夏天也别懈怠了,巡逻防守谨慎些,别任谁都能混进齐王府来!”
“是!”
“把这颗树砍了,免得外面的人惦记着来讲故事,里面的人惦记着听故事。”我望一眼梧桐树,又望着云肄。
云肄虽是着急那树,或者着急的不是树,是那更深层次的牵畔,却终究低下头不敢言语。
已然锁定连番事故乃那个人所为,心里反倒平静了些。北皇漓那夜风吹雨打感染风寒,连日来流往闲云馆的汤药不断,无奈北皇漓虽精通医术,自己却怕吃药,想是私下将药倒掉了,伤风感冒的病拖着就是不见好。一为探疾,二为继续那日被云肄中断的谈话,我带着亲手熬的药膳前往闲云馆。不料将到门口却被侍卫阻拦。北皇漓怕风寒传染给我,竟是特意交代侍卫阻拦我前去看望。只将药膳传送了进去。
因着齐王府里那个人的出现,即便是在王府内会武的秋冬也不离我身畔,与春四人从闲云馆折转回去,隐忧北皇漓的伤病之余,自然也免不了隐忧那个人之于我们的潜在威胁。秋恋恋不舍回首望一眼闲云馆方向,低低道:“臣相大人几次三番到来齐王府的事,还是先别让王爷晓得,只怕他病中分神迟迟不康复……”
隐瞒下范家商铺与那个人有关之事已是前车之鉴,我怎会再犯同样的错误?此事今刻北皇漓病中我无需特意告诉,却也不会刻意隐瞒,何况……我怜惜望一眼秋,抚慰道:“你也说几次三番,我们都能察觉,王爷睿智通透,未必一无所知,一切顺其自然。”
秋无声低头。夏揉捏了手中糕点喂鱼,说道:“现下最重要的是看住世子,防备臣相大人动带走世子的念头。”
我嘴角漫起嘲讽笑意,“云肄虽还对他这位父亲不尽知其然,但也并非一无所知。只要他好意思面对他亲生儿子。”我旋即思及那个人的德行,淡笑道:“也是,他原本厚颜无耻。”
听我如此一说,春四人皆是放心下来,春喜道:“是呢,臣相大人必定不好意思。云坤也说,齐王府最近没有可疑人迹出没,想必臣相大人这几日没有再来。大约也在为这事闹心吧。当然,也是郡主督促侍卫们谨慎巡逻的功效。”春笑眯眯看我。
“现在他确实不好意思再来见云肄,可也只是暂时的。过些时日,他心理上的尴尬淡了,就不好说了。”我从夏掌心捻了一块碎糕点扔到了鱼池。
“是啊。”冬慨叹道:“世子可是他的儿子。”
北皇漓不愿我探病,与他续话只得耐下心来等他身体康复,如此也好,我们之间的情感牵扯,便如手上缂丝,我可以好好理理,病中他也可以多想想。以往或是进了感情的死胡同,而今静下心来思量一番,兴许便会发觉我不是适合他的那个人,他也并不是那般欢喜我,感情的那户窗立时如同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如是,在终于等到他身体康复出现在我面前,一番关问后,我首先问的便是:“我的解释,你还满意吗?”一直以来排斥与他成为真正夫妻,终是说服了自己,身与心都对他顺从,半途却又故态重萌,与他显露身体上不堪的刺青和烙印,以此作为解释。
不是责备,不是质问,就只是殷殷求问。
我怀着希冀道:“我们就这样吧,就这样做有名无实的夫妻吧。”
他不说话,我心中的光亮一点点黯淡了下去,连心跳也像被遏住了般,只余浅薄的呼吸从胸腔里逼狭出来,“我知道,这些年是我拖累了你。从今往后我不拖累你了,你过你自己想过的生活吧,我会……”我的声音微微发颤,“我会走,会离开,哪怕去到海角天涯……”
“你竟能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
北皇漓望住我,又惊又怒,大病初愈本就虚白的脸色更加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只一双黑眸依旧清明,牢牢盯住我,“在你眼中,我就是那样的人吗?”
不料他是如此反应,我毫无准备,不晓得如何应对,只惘然望着他,他抬手握住了我的肩胛,握的很紧,紧得我一阵吃痛,他胸口急剧起伏,气息不平,带着甫才病愈的亏虚,依旧是那双清明黑眸,流转碾动着映照着我过去的焦灰色苦楚,“知道那些事,我还会放手吗?”
好半响,我才听到我的声音从含泪的喉咙里讶异呓出:“你不在乎?”
“在乎。”他长眉紧蹙,复又缓慢松开,“可是,我想让你幸福。”
他温柔凝睇着我,“明月,让我给你幸福。”
面对我的不堪,北皇漓待我心意一如既往,这不仅见证了他的一片真心,更升华了他的人格。然而感动之余,不免踌躇,竟是连一分心喜都没有。他的情意太过厚重,我负荷不起,也回报不起。他的感情或是恩德,于我而言不是益助,反倒像是一块千斤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我无法呼吸,也永远失去了自由快乐。却偏偏无从回绝,我们的婚姻本就是一起错误,并肩踏上婚姻的旅途,就再难有回头路。我是一而再,再而三受他恩惠的人,欠他的太多,无以报答,唯有依他顺他作以点滴回报,怎么也不能在这件事上再对他说半个不字。我不好受,这三四年他也未必好受,然而我们两个人都要得到解脱,除非他想通了放手。主动权在他手上,说分手的那个人怎么也不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