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皇漓的双手搭在了我肩上,望住我,使我抬头看他,与我目光交汇,柔声道:“也并不是再见不到肄儿。你是他娘亲,生他养他,肄儿又是懂事的孩子,日后自会常来探望。”
我望住北皇漓,一点点往后退步。
他搭在我肩上的双手一点点落下。他望住我,目光又是那样深杳的颜色。
并没有多少东西要带走,何况截下云肄后仍旧回来此处。只是辞别了金善和沈径溪。当日召集了人马即起程,随同的亲近之人也不多,只我,北皇漓,云坤和春他们。佑儿我自是走哪里都带着。惟独计划上了年纪的奶娘和花嬷嬷留在凉山。无奈两人牵挂云肄,尤其是奶娘,竟是说什么也要一同前往。
沿着去往京城的直径走,走了七八日前面探路打探消息的人也连南宫绝人马的踪迹也没觅见,北皇漓凝眉道:“这么走下去也不是办法,等到见到肄儿,我们也已在京城的臣相府了。”
北皇漓说的完全是事实,我更见心中忧焚,然而忧焚紧张的是什么,自己却又不晓得。北皇漓解了水囊喝了口水,看我道:“还要不要继续追下去?继续追的话,是不是换条路走?走哪条路线?下一处地方是去哪里?”
“嗯。”我应同道,“这次径直去南阳。他一定赶着带云肄回南阳认祖归宗。”
心神并不清静之下,完全没有意识到其他:北皇漓遇到问题习惯于询问我,并不代表他没有主见,而是在迁就我迎合我,而这次,他问话的语气,更与往次语态迥然不同;另,北皇漓不是问的我一个问题,是接连问了我一连串的问题。
他并不是不晓得在南阳一定会截到南宫绝,他在等我说出来,看我说出来。
又是那样深杳的眸子,落在我面庞上。只这一次,眸光落过已是划开,并不长久停留。他就着手中水囊又喝了一口水,然后长久望向远方。
南宫绝果然去过南阳。然而我们抵达之时,他刚巧不巧起程几个时辰。只在南阳城听到他带云肄认祖归宗,将云肄更名为“南宫肄”的消息。像是知道我们尾随追赶,从南阳到京城的一路,南宫绝留下的书信就不断,然而每每赶往他所在地点,他均刚起身不久。饶是脾性温和如北皇漓,也不禁懊恼了,甚至不避讳在我面前显露情绪:“明月,他分明就是引你去京城!”
又如何不知他的心计,然而……“他起心不轨,我就能放弃云肄拱手相让么?”我背转身,伫立客栈卧房的窗前,“明知山有虎,也得往虎山行啊!”
北皇漓亦是转身背对我。他已经放弃了无谓的说服,三四年无话不谈并肩而立的夫妻,已然无有契合言语。风过无声,卧房只剩一室的缄默。
如同离开那日,回京这日亦是风和日丽的天气。
途中历时月余,时节已经进入十月金秋。秋高气爽,清晨时分朝阳如迷彩灿金花瓣洒下,满地晶晶莹莹,也不知是朝阳幻化的那些花瓣,还是朝阳照射下露珠的剔透。一日伊始,京城的繁华还没有铺陈,晨曦带着那么一些潮湿的雾气,空气里飘荡着久违的京城特有的金粉香醉。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宛如没有离开这三四年。连臣相府的庄严肃穆也一如汝阳王府鼎盛兴荣之时。也是,而今臣相的他之势,比父王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透过撩起的轿帘久久凝望‘臣相府’那几个毓金大字,生于斯长于斯熟悉的高门阔第、朱雀大门外汉白玉石阶两侧手持铁戟驻地不熟悉的铮骨侍卫反倒有些忽视。车马已经全部停顿,臣相府门外侍卫看样子乃这几年南宫绝身边新人,未必认识我,却认得北皇漓,为首一人观一眼北皇漓为首的我们大队人马,已沉凝转身进去臣相府,却与从大门口跑出的一个孩童撞上:“娘亲!”孩童冲我大叫道。
“少爷!”侍卫慌忙对孩童俯跪请罪。
终是品味过来孩童口中称呼,侍卫侧头看我,容色已是骇然。
“娘亲!”
“娘亲!”
云肄也不顾侍卫撞着他,边往我处跑边叫我;见到他,焦忧月余,悬在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望着往我飞奔而来的小小人儿,已是离轿奔跑着迎了过去。蹲在地上,以与他的身高持平,如同他扑到我怀中抱住我,我的双臂亦是将他香软的身体紧紧拥住。这是我的儿子,离散月余的亲生儿子!
“娘亲,娘亲!”一如我的喜极而泣,云肄抽噎着一声声唤我。他果然是个贴心省事的孩子,我还没有自我检讨赔礼道歉,他已先冰释前嫌。
拥住他的身体,我哽咽着唤出这么多年来第一声:“肄儿!”
“娘亲!”
“肄儿!”
“娘亲!”
“肄儿!”
依稀多了抽泣声,春她们抽了绢子陪同我们母子落起泪来。奶娘更是一声声赞“好!”、“好!”、“好!”。便是一路心思复杂难测的北皇漓此际亦有几分唏嘘。情感表达虽各不相同,但每个人的喜悦却是真情流露的。不仅喜悦终于见到了云肄,我们母子重逢,更喜悦我总算流露了一个正常母亲对亲生儿子的****。血脉相连,这是比什么都纯正可贵的母子亲情。
总算止了抽噎,云肄已忙地问道:“猴子不是娘亲毒死的,爹爹说是我每天给它喂多了!瑾瑜错怪娘亲了,娘亲还生气吗?”
暖烘烘的感情迟钝了应答,我好一阵才道:“……娘亲不生气了。”
“我不想离开凉山离开娘亲,可是爹爹说,等我到了京城,就能见到娘亲了!”从南阳到京城的一路,南宫绝为引我前来,是估量着时间行路的。我们的车马才在臣相府门前停顿,南宫绝回府定也没几个时辰。云肄一身清爽,但头发并未全干,显然他们回府也不过沐一次浴的时间。云肄一双眼眸亮晶晶的,不仅因为泪渍未干,更闪动着快乐光泽,显然因为南宫绝预言——‘到了京城,就能见到娘亲了!’的应验。可不是,才沐浴更衣洗去一身风尘仆仆,我已出现在臣相府门前。果然他露笑道:“爹爹没有骗我,爹爹说娘亲不会不要我的,说我们回京,娘亲就一定会跟着过来的!”
虽然对那个人心里添堵,但他所言可不正是事实,他带着云肄回京,我是一定会跟着过来的。况此际不是计较那个人的时候,也不宜再在云肄面前说他亲生父亲的不是。上一次,负气之下言语攻击,于云肄,那样的教育本就是错误的。对孩子的成长更是有害的。父亲太过不肖,孩子的心理或多或少也会为之受到负面影响。再是厌恶那个人,在孩子面前也得收敛一些,不说褒扬或是保全他这个父亲的形象,至少做到不言不语。
云肄笑脸上的眼泪晨曦下莹莹闪亮,我吩咐了“手绢”,怡然漫步过来的脚步声虽由远而近,至我身后消无,却一时未将手绢递上前来。
而云肄泪渍横肆的脸上笑容更加灿烂了,“爹爹!”他望住我身后叫道。
这也才感觉身周气场早已风云变换,许是身后之人高挺身材遮挡了本属于我的那一份阳光,我整颗心都跟着阴郁起来。云肄望着我身后叫爹爹,那个人身上独有的阴翳特质,即便远走天涯离开了他,那种阴翳也常常幻作绳索勒在我咽喉,让我无法呼吸也无法喘气。不用下意识去想,身后之人为谁答案也雪亮心头。
我慢慢侧转头,望他。
这是我这么几年之后首次看到他,他老了许多,当然不是指的容颜老了,他还是那样年轻,老练的,成熟的,是那双精锐练达的眼神。射下来,我身上已泛起千层栗。不是往昔的恶寒,也不是余悸畏惧,只是觉得那双眼神似看穿一切,在那眼茫底下什么也无所遁形。无来由地紧张,以及面对他,常年而来本能地屏息戒备。
面对我的戒备,他却挽唇笑了,弯身蹲在我和云肄身边,目光从我面庞移开,望住他的儿子,就着洁白衣袖去擦云肄脸上泪渍,他的动作轻柔,当真像个慈父,才与儿子相处不久,为人父动作已不见生疏,俨然习惯了一个父亲的架子。
“已备下接风洗尘的酒宴,厨子也还是以前的。”他望着云肄,话却是对我说的。
再见到他,不觉得有什么异样,或许与他共处汝阳王府的那十余年太过长久,分别三四年竟也不觉时光久远难碾,连他于我人生三四年的空白和缺失也自动被添补修合。可再听到他的声音,当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一波颤栗流遍全身,连情绪也变得易激急噪,声音也未能幸免于难,“不用了,”我一口回绝,不容迟疑,站起身,望住他道:“我这就接云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