苓苓是成朔平阳女儿的乳名,已有一岁多的年纪。京城离得边地再远我也该得到消息,何况与平阳每月书信就没断过。只不过还没见面而已。夏想来是被小侄女勾走了心思。何况与平阳最后一封书信时收到平阳有意透露给夏的成朔受伤的消息。夏再是对成朔的隔阂深重,毕竟血脉相连,又哪有真正一点不挂怀的道理?成朔人在京城,她或会不过去荣亲王府。但成朔并不在,她去平阳那里探探口风总是可以的。一纸书信到底没见面知道的详尽。当然依她的性子,不过问也是有可能的。可即便不过问,平阳还会不细致道说么?
平阳的女儿我自是也要过去看的,但苓苓出世一年多都因故不得相见,倒也不急这一时。何况我甫回京城,也实在不宜交际走动。我不会也不打算在京城待多久,云肄即刻随我离开,我即刻就走。来时容易,去时也要容易。做事怎么也得瞻前顾后。虽然抛去云肄意欲留在他爹爹身边,现在的情形也已不容乐观:为夺云肄,人马带的并不少,回京弄出了那样大的动静,会没有一丝风声传进皇宫么?不然以平阳行事的谨慎,也不会公然使人来接夏了。——事情反正已经败露,任之听之而已。亦是以此隐射事态,与我透风报讯。
然而这些忧虑是避免不了,也暂且排解不了的,目前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便是祭拜父母兄嫂的灵位。因是刑场斩首,又是逆反判国这样的罪名,是不得由亲人收敛尸体的。何况甫时南宫绝坐镇监斩,北皇漓和荣亲王府虽是有心,却也无从为我云家收尸。据这几年里北皇漓说,当时曾令座下高手乔装为盗寇事后去往刑场,以期落到云家人尸体失踪不着痕迹,朝廷查不出来,可没想到的是,在南宫绝最后离开刑场他的人潜进去时,刑场上便已一具尸体也无。我也记得我当时冒雨过去刑场,刑场上确实是没有一具尸体的。只剩满地的血水,大雨洗礼之下,血流成河。事后也未多想,也刻意不去多想,刑场尸横遍地,最是孤魂野鬼多的地方,食尸犬兽最常那里出没……每每思及亲人未得收敛不知去向的尸体,亦总是安慰自己:许是那一场雨下的太大罢。
没有收敛有尸体,便不成坟冢,如是,在臣相府,原来的汝阳王府设下父母兄嫂灵位,祭拜那些亡灵,便成了极为庄重肃穆的大事。
陈放先祖灵位的庙堂在汝阳王府父王未与母妃成婚前的居处,而今父母兄嫂灵位自也归于那里。正沉凝思虑着往庙堂走,蓦闻近处花径间的欢声笑语。是南宫绝与云肄父子的声音。
南宫绝脸色微微青白,眼中也泛有红丝,显然没有睡好,但他精神却好极;云肄回到他自己的家——他亲生父亲的住处,精神只会比南宫绝更好,又舒坦地睡了一夜,在南宫绝身前身后走走跳跳,精力旺盛的很。
只是随意瞥了他们一眼,父子俩已然望见我。云肄望住我沉吟了一下,忽地偏过头,望着南宫绝道:“爹爹,你昨晚没有睡觉吗?”
这个问题似是教南宫绝窘迫了,他飞快看一眼我,回答得也极快:“睡了!”言毕,又看了一眼我,眼底却有可疑的心虚闪过。
“可是你一直没有回房。”云肄执着地道。
“从你娘亲那到兰析院不是很远吗?我困了,从你娘亲那离开后,就择近随便进了间房睡了。”南宫绝语间有不易察觉的暗恼和嗔怪,但回答起话来总算圆满得体。
“噢。”云肄语间隐有失望:“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昨晚睡在娘亲屋里的呢。”但他随即想通,微微自得道:“也是,娘亲讨厌你,是不会和你睡在一起的。”
才因将云肄敷衍过去而松一口气,云肄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又让南宫绝气结。说其他的还好,说的偏偏是……!然而面对才得到的三岁儿子,除了自咽苦果的无可奈何,他还能做什么呢。排除了云肄,没有了对云肄的那一份懊恼情绪,剩下的,便只有相对之间的尴尬无言了。因为云肄的话。不管是他对我,还是我对他。我尚得面无表情掩饰情绪,他却是直勾勾看着我。我正待继续面无表情,继续往庙堂而去,他却已叫住我,“早膳还合口吗?”
正因他声涩难言的话而微怔,云肄已兴致勃勃填充道:“娘亲今早起的太晚,爹爹怕我挨饿,就让我和表哥先吃了。可爹爹还没有吃哦!娘亲吃了吗?”
我以面无表情继续掩饰着尴尬,南宫绝的尴尬不比我少,云肄话一落音,他已抢过话头转移话题,“你去哪儿?”他问道。
他似猜到,话才问出,已径自道:“不等他们入墓立碑后再行祭拜吗?”
入墓立碑……
指的是我父母兄嫂么?
我一阵错愕,他道:“我当时就把他们埋进了云家的墓地,不过没立碑建墓而已。”已摆脱了先前云肄制造出的被动的窘迫尴尬,他说这话时已是气定神闲。
我怔愕当场,云家被斩首有二百多位族人,没立碑标识,时过五年,亲人早已化作黄土,只剩一堆白骨,我……我怎么知道哪一堆白骨是我哪一位亲人?
“……我还有些印象。”他望着我,微咬下唇,说出来的话却是极度欠砍。
我不知是气是怔,最后只道:“现在立碑建墓却不知要花多少时间……”不是没那孝心,没那耐心等到墓室建成,可京城确实不宜久待。
南宫绝显然看出了我心思,他语音低轻道:“急什么?”
“在京城多待些日子不成么?”话间似又有嗔怪怨怼,但这次却不是对云肄,而是对我的。
于庙堂简单祭拜过父母兄嫂灵位,回来的路上春道:“真没想到相爷将王爷他们的尸首收敛了。”
这事显然在她们每个人心中惊起了不小的波澜,哪怕面无表情如我。秋跟着道:“是啊,是看不出。”
“相爷似乎改变了许多。”冬凝神思索道:“要说哪里改变了,却也说不出。”半响,她蓦地叫道:“啊!我知道了,不是相爷改变了,是相爷对郡主的态度改变了。改变的不是相爷,是郡主的地位。这一切都是因为世子。这就像平阳郡主以前讲过的……哪朝的一位太后……唉,故事记不清了,反正就是后宫争宠的故事。那个典故的中心思想是母凭子贵!”
母凭子贵?我不敢苟同。更不觉得他有何改变,他做的这些事,怎么看,怎么像是拖延之计。然而明知他在拖延,却又心甘情愿入他圈套。灵位,墓冢,他抛出的诱惑确实令我不能拒绝,也无法抗拒。
而南宫绝云肄父子骤然相处自是新鲜,不仅食宿一起,父亲的他更不舍得对儿子打骂。就如云肄所说‘爹爹对我好,爹爹爱我’。可云肄回来臣相府已经半月,在凉山时就去了他身边,那月余时间就更不用提了。时间一长,说教自然就来了。当然,也不排除他作为父亲对云肄爱之深的可能。
这日下午往父王书房去寻一本书,半途依稀听闻南宫绝与云肄的声音。他父子俩在臣相府走动,足迹遍布每一个角角落落我已经习以为常,若在平日,亦不会驻足细听。可是这次南宫绝声音分明盛怒而又严厉,云肄的声音却带着呜咽般的哭泣:
“人……之……初,性……本……善……呜呜……”
“考问你学习你哭什么!”
“人……之……初,性……本……善……呜呜……”
“继续背!”
“人……之……初,性……本……善……呜呜……”
“怎么翻来覆去还是这一句?!”
“呜呜……”
“背不出来那便写!”
听出是融洽父子情分近两月,南宫绝已然开始教导儿子学习,作为母亲,不可能不关心云肄的知识含金量的。虽然我亦曾说过期望他长成一个平凡人。可若他真七步成诗,我又有什么理由不为他高兴呢?涉及云肄的学习情况,驻步静听他父子俩声音的我,不自觉循声踱步过去。
待在回径看到十丈开外的花厅中南宫绝与云肄身影时,南宫绝正从石桌上拿起云肄平铺在那里书写过的纸张,不看则矣,看过之后他更见盛怒,“怎么也还是这几个字?”
“呜呜……”隔着一张石桌,云肄局促地站在他的对面,两只手臂抬起来,不住地来回抹着眼泪。这时南宫绝拿起放在石桌上的戒尺,云肄见到,慌的连眼泪也顾不得抹了,拔腿就跑,又看到伫立不远处的我,跟见到了救星般,边往我这里跑,边哭叫道:“娘亲,爹爹打我,娘亲,爹爹打我……”
“爹爹打我,呜呜……娘亲……”
“娘亲,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