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亦是一笑,然而眸中之光分明有着四两拔千斤之势。
本来是又想折腾他的,无奈经过昨夜篝火烘烤,身上浸了水笨重的棉袍早干了,而他又没像昨日那样深受毒气侵害,今日背我,轻而易举的事。想拍他肩背让他放我下来,好逸恶劳,亦终究舍不得他身体的温暖,最后反是脸贴着他肩背靠着。
自然是没有睡意的,然而听着他的,我的心跳,渐渐浓稠的氛围让人好生难耐,遂找着话说,“你说肄儿像我还是像你?”
他道:“像你。”
其实是想问云肄像我多一些还是像他多一些的,但他如此回答,因为完全不赞同,遂也先不去矫饰我先前的问话,只批驳道:“何以见得?”
他道:“南宫世家的男子,少时都是很呆笨的……”
他亦说过,幼年的他,是很呆笨的。他有些难为情起来,“肄儿灵秀聪慧,自是像你。”
“不会吧?”对他的说辞完全不能认同,我谑笑道:“南宫世家不是商贾之家么,商人都是很狡猾的。另听说,南宫家的男子,个个狡诈如狐……”
“其实不是的,”他矫正道:“要说特点,我倒说的出来一个,便是凶残暴戾,”他又是难为情,又是尴尬,“南宫律后来独身的那些年里,就变得凶残暴戾了,也不知怎么的,那特点后来就沿袭了下来,我父亲,更是将那特性发挥的淋漓尽致……人们往往只看到狐的狡诈,忽略了它的凶残,所以一代代传说下来,便是狡诈如狐了。”
“凶残么?”看着他,我沉吟道。
自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微微一笑:“我像我娘。”
言及女性,不禁问道:“只听说过南宫世家的男子,怎从没听有言及南宫世家女子的?”
他道:“不知何故,想要个女儿,在南宫世家是很困难的,不是不曾孕育,就是后来夭折了,我那个妹妹,还在襁褓中就染上瘟疫了……”
是听他说过的。因为及此话语的悲沉,我少不得牵强笑道:“所以你对女子总是格外好些。”
自然知道我指的是殷素秋等等,他哼了声,“并不是,”他一脸慎重,侧头狠狠看我,“许是死脑筋吧!我就很是重男轻女。”说的,却又是子嗣的事了。
不为别的,就为他这观点生恼,然而才待批驳,有歌声曼声传进耳中: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熟悉的曼妙歌声,不是平阳是谁?
循声看去,对面山峦之上,荣亲王府的仪仗鲜活地映进眼中,其龙虎生威自是不提,仪仗最显赫的位置,那传出歌声的妃色马车里坐的不是平阳会是谁?荣亲王府只有平阳一位郡主,荣亲王府并没有再多的主子,若是荣亲王出行在外,不会乘坐暖妃色马车。而那暖妃色,对于中年的荣亲王妃来说,也太过惹眼了些。只可能是平阳。另则,那再熟悉不过的歌声……
“平阳……平阳……”时隔三四年,虽是回了京城,却因故一直未曾去往荣亲王府拜访,后被趺苏掳劫,虽是逃脱,却又不得不转而到来南阳,竟是一直未得见平阳。三四年了。自是激动,从南宫绝背上下了来。我们所处之地已是接近死人谷相对荣亲王府仪仗的另一处山峦,丘壑起伏,脚下不稳,南宫绝扶住我,紧张叮嘱道:“小心点。”
我抑制住激动,喃喃道:“是平阳她们……”
南宫绝沉沉望着荣亲王府仪仗,声音没有温度地道:“我知道。”我并未说出意图,亦还并未往那里去,他已是紧紧钳制住我。
我不悦看他,“你……”
这时只听暖妃色马车里又传出平阳的声音,“我唱我的曲儿,不知薛将军哼什么?——看看,吵醒苓苓了,喔,苓苓别哭……”
“哼!”平阳马车旁一位将军哼了声,亦由平阳对他的称呼注意到,那是兵部右派的将军薛耀义。薛耀义哼过之后,气恼道:“郡主放声高歌,没可能吵醒小郡主,倒是在下声音吵闹了?”
薛耀义所言是有理的,平阳显然是找其茬。而平阳除却在亲近之人面前放浪形骇,当着外人,她是习惯维持她端庄大度的宗室女形象的。薛耀义并算不得她亲近的人;非但如此,薛耀义所属的兵部右派,早已由趺苏直接辖控,皆是趺苏人马,平阳更不可能与之走的近。却不知这会子,那薛耀义护卫荣亲王府仪仗做什么?
亦知我感觉到了异样,南宫绝与我道:“平阳人马,已被章武帝控制住了!”
“苓苓别哭……”这时又听马车里平阳诓哄女儿的声音,哄了一阵,苓苓哭声渐歇,平阳爱女心切,少不得抢白那薛耀义:“你可算承认你哼了?”
“要人不哼也不行,却不知郡主唱的什么曲子!”不重生男重生女,薛耀义说教道:“男尊女卑,道理还是改不得!”
平阳傲然而笑:“本郡主也是女子,身份何曾比你卑微了?”
薛耀义铁面否决道:“郡主贵为皇族,自不能一概而论。”
“那么,”平阳顺遂道:“本郡主的女儿也是皇族之后,说她重于男儿,又当得当不得?”
“你……”薛耀义一时垭口无言。平阳始又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女他日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子,隆运腾达,我这样瞩愿又怎么了?”
薛耀义似找到了回驳的夹缝,讥诮道:“是没怎么。但小郡主本来就是皇族之后,如何再能‘选在君王侧’,如何令郡主‘安定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平阳勃然大怒道:“你还是在看轻我女儿!”
平阳因怒而噎,好一阵才发作道:“我生了女儿又如何,成朔都没说什么呢,几时轮得到你来置喙!”
眼见平阳有不肯罢休之势,旁边一位将军拉薛耀义,“好了好了,跟个女人一般见识做什么?不知道么,京城里有两个女人男人惹不起,一个是汝阳王府的明月郡主,几头罩着呢;一个是荣亲王府的平阳郡主,荣亲王和王妃就那么一个女儿,本来就养得泼辣,成大将军又娇惯着……”
许是听闻言及成朔,那头平阳已在哭道:“薛耀义,你原也是成朔部将,成朔这在边疆了,便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薛耀义身旁的那位将军看了看传出哭声的平阳的马车,不禁头大如斗,与薛耀义雌牙咧嘴道:“咱们只要将她带去南阳了,皇上那里就是大功一件,与她多计较做什么!”
“哼!”薛耀义哼过声后,转身面朝他处,也不再置会。
平阳却是得理不饶人,索性放声哭将起来:“是,去皇上那里领大功吧!……只见人得意,不见人断肠,几位自小与我相伴的贴身侍女也就罢了,我那小姑子却不知被你们带到哪里受苦受难去了,不止明月日后要怪我,成朔以后大抵也是要怪我的,我还不如现在就一头撞死算了……只是可怜了我才一岁的女儿,嗷嗷待哺就没了娘亲,还要年近半百的父王母妃白发人送黑发人……”
“别哭了!”薛耀义骤然呵止,冲着平阳马车暴躁道:“活着!活着!全都还活着!”
不意平阳哭声只是终止了短暂一倏忽,又哀哀地哭起来,“……此次被迫随你们去南阳,我也认了……那南宫绝死了也便罢了,大不了肄儿从此没了爹爹,反正北皇漓随时等着替补呢!可明月,明月……困于毒瘴区,却不知是生是死……”
南宫绝在我身后咬耳根道:“为什么我死了,便是‘也便罢了’?”
目光依旧一刻不离地停驻在平阳的马车上,只是挪开了身子离得南宫绝远一些。
“……明月……明月,我竟是连你最后一面也见不着……”平阳的哭声,在这荒山野岭里听来是嘤嘤切切的,一线一缕,如泣如诉……薛耀义不耐打断道:“你为明月郡主哭丧,也要皇上舍得?”
平阳闻及此话,立时止了哭泣,想必此事原乃来这里的路上听得风声,也是藉着放浪哭泣想要确证的。
见平阳哭声偃息,薛耀义明知平阳就等着他说下去,也索性做个顺水人情:“说按计划行事,还不是没等到天黑,皇上就亲自去吴家老宅寻人了……”薛耀义凝色道:“翻遍了整个吴家老宅,连毒瘴区也差点被铲平了,也没见着个人,大伙儿跟着皇上一宿没睡,累得不行,皇上倒仍旧精神好,还翻着残埂断壁找着人……”
他不是说按计划行事,不得有误么?不是要无情到底了么?……又撤回命令找我做什么?北皇漓说,他许会念着旧情……旧情……真的还有旧情么?离开棠梨宫,已是对他彻底的背叛,云州城门口一别,更是敌我分明了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