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笑吟吟看着我全身上下。
早将我的别样狼狈收进眼底,偏她也按捺得,这样拐弯抹角地清问。
不料三四年后与平阳再携手叙言,是以她这样戏谑的问话起头。也不答,只拢紧外氅。自行往里头走着,说道:“还是先给我预备一桶热水,和一套干净的衣服吧。”
时隔三四年再相聚,又是亲密的闺中关系,我沐浴时平阳也自发跟进来,怕她再就着那话追问,我先一步开口道:“好好的在荣亲王府里,怎被皇上挟持了?”
“说起这事就来气,”平阳看我一眼,知我有意糊弄过去,无意放过我,却也不急,先讲着她的事道:“原是要半途开溜去边疆的,就为防着皇上,所以故意带着王府仪仗,让他以为我不过和寻常一般是在京师周边游山玩水的。不料聪明反被聪明误。那样大张旗鼓,自是落入他的眼线中。还没开溜去往成朔那里,就落入了他的人手中。一路将我挟持过来。”悲愤史讲着也是有精神的,平阳不由豪迈道:“你放心,夏没事。成桀已经去救接她了。过几日,也便见得到她人了……夏,她也惦念你。”声音不自觉温软了下来,平阳看着我,眸光若有朦胧,“虽被挟持,但知道是来南阳,我便没有一点惧意。我想着,明月也在这里。”
平阳忽而背转身,吸鼻子的声音却是清晰,再转过身来时,脸庞上却又浮着春花般的笑容了。她笑吟吟瞧我,声嗓漫懒道:“我可是亲眼瞧见你们同坐一骑进死人谷的,这会子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回来了,也不回南宫世家,甚至于劫后余生连在南宫世家的宝贝侄子和儿子也不去看上一眼。倒是念记起我,巴巴地往我这来了!”
“来我这了也罢,可这身衣着,”平阳捻起我褪下的衣物,“啧啧”有声地赞叹着,“仅仅是被皇上追击,一路逃难,断不会现出‘这般’凌乱褶皱的样子。休想骗过我!”
她是一副不得心中笃定的答案便不罢休的气势。
身上穿的是平阳的睡袍,睡的是平阳的床,身边睁着亮晶晶大眼与我同床共枕的人是平阳。铺天盖地都是平阳的气息。暗香浮动月黄昏,这样的夜晚,这样的闺友,终于把一切都和盘托出。然后是长久地沉默无声。平阳以手支颐,遥思道:“逃避,总不能窝藏在我这里,逃避他一辈子吧?”
自然是不能的。她有正在来往南阳路上的夫君,有她自己的家。隔壁房中笑闹声不断的,是奶娘正哄着的她的女儿。平阳悠长道:“幸好只是逃避,没起意就那样一走了之。不然,此刻石室里睡醒的那个人,不知又要疯狂成什么样子。你不知道,当年你离开后……”
“郡主,来了客人。”
进卧房里来的侍女觑一眼我,与平阳禀报道。平阳沉吟了一下,将怀中女儿交给我,随侍女去了屋外。
望著平阳离去的背影。她比之三四年前丰腴了一些。性子也更豁达欢乐一些。可见夫君宠爱,女儿乖巧,这三四年,她的生活只有滋润两个字可以形容。不是不羡慕。苓苓玩弄着我的雪玉,虽因第一次见她,但来的突然,并未准备给她的见面礼。巧着雪玉她喜欢,心想已去过死人谷,便是日后再有用得着雪玉的地方,那蓝玉依靠仿制都能成钥匙,雪玉未必不能。索性便将雪玉作为见面礼给了她。
平阳从屋外进来,与我笑道:“肄儿和佑儿来了,见不见?”
肄儿和佑儿来了?住在平阳这里,对外是封锁了消息的。而避居平阳这里,只因为南宫绝的缘故,肄儿和佑儿都只是孩子,绝想不到这一层。这已经是独自离开死人谷,住在平阳这里的第三日了,显然的,是南宫绝亦从死人谷回来了。
他猜得到我在哪里,也并不意外。只近乎窒息般问道:“他……也来了吗?”
“这倒没有,”平阳含一缕暧昧微笑,望著我道:“就只那两个孩子。是吴坼将他们送来的。”
我下意识地摇着头,“不见!”
云肄,现在我是不想见面的。就如同无法面对他的父亲。
而佑儿……我急急道:“佑儿我要见见。——至于云肄,使人送他回去。”
“现在就打发他走吗?”平阳故作惊诧,推委道:“现在还是上午,时候还早呢,怎么也留他用顿午膳,待下午时候不早了,再送他回去。”
平阳为难道:“不然,待客不周,我心里可过意不去。”
我默应了。
因着不愿见云肄,而云肄还在这里,独将佑儿招过来相见也不好。怕那孩子又像小时那样芥蒂。如是也并不立即招佑儿过来。任表兄弟俩在绣楼下玩耍。
与平阳在绣楼上,透过暖妃珠帘望着绣楼下玩耍着的表兄弟。
不禁又触动了心肠。南宫绝真是会攻人心计,知道那两个孩子是我最宝贝的,却在这时候把他们送到我身边来。
而平阳望着我怀中她的女儿,“太贵重了。”就着苓苓手中雪玉皱眉道。
亦是收回目光望着苓苓,我不自觉挽了笑,正待说话,又听平阳无意识道:“做聘礼都足够了。”
愕然望着平阳,平阳亦是愕然望着我,似也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但她微微一愕后就泰然自若了,与我莞尔道:“一直以来不是没有与你做亲家的想法。”
“肄儿……”望住平阳,我喃喃脱口道。
这时平阳又补充道:“只是没想到你孩子的父亲是南宫绝。”
就知道平阳是无意与南宫绝的子嗣结亲的。我笑出来。
“想着南宫绝那副样子,”平阳向来坦然,望着绣楼下与佑儿玩在一块儿的云肄,“我就这么一个女儿,私心里是不怎么愿意的。”
我笑了起来,“将你女儿的未来托付在南宫绝子嗣的身上,我也是不放心的。”
胆战心惊啊。
平阳沉默着。半响,她托腮,目光转向佑儿,“但是你云家真正后人,又是你三哥三嫂的儿子,佑儿,我一百个放心。”
结为儿女亲家本为玩笑,但看平阳此时态度俨然有几分认真,不觉也往佑儿看去。而平阳已唤侍女道:“引小王爷过来。”看一眼我,顾虑我与云肄母子情分,又补添了一句,“就说是我叫他过来的。”“是!”
佑儿像是对突然的定亲之事有些意外,望过我,又望过平阳和我怀中的苓苓。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道:“但凭姑姑做主。”
他的回答在我意料之中。佑儿是懂事的孩子。从来就不要求我什么。从来听从我对他的安排。而平阳对他,虽是外人,却有养育之恩,正因为此,这份情谊就更不用说了。我与平阳又是这样亲好的关系。平阳的女儿,既然我与平阳有此意,他是不会推托的。我微笑着,然而那笑容却无半点笑意,望住佑儿,悠悠启齿道:“你可知,你的应允,这于你,意味着什么?”
佑儿虽是年纪小,‘定亲’是为何意他是晓得的。并不正面回答,望着我,他道:“君子一诺,重于千金。”
我笑着摇了摇头,“不是要你兑现诺言,他日花轿上门迎娶苓苓,将她以正妻待之,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甚至于一生一世只有她一位妻子,绝不辜负于她。是要爱她。男人爱女人,丈夫爱妻子一样地爱她。从心里去爱她。”
佑儿罕然望住我。
我接着更为苛刻道:“不可有别的女子,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里面。不可纳妾,一辈子只能有她一位妻子。在心里也认可她是你唯一的妻子。”苛刻地说完,我方才道:“姑姑不是在安排你的人生。虽说自古婚姻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姑姑不会强迫于你。你若无此意,或者做不到这般,此事便作罢。这不过我与你平阳姑姑一时起兴,玩笑之言。并无甚要紧。但是……”我停顿下来,半响才郑重道:“你一旦应允,就要做到如此这般。”
于此,我方才复又问道:“佑儿,与苓苓这门姻亲,你可愿意?”
佑儿低头沉默着。长久地沉默着。
也是理解他的。固然先前答过任我做主。甚至君子一诺,重于千金。然而我所列要求之苛刻,却成为他此时为难的原由。不为难此时许下这样承诺,一句话的事。虽然旁人看来的一句话,于他这忠厚之人而言,一言九鼎,铁石无移。却恐感情不为人所左右,他日自己不能做到这般。甚至于他还不懂感情,此于幼年的他,实在是模糊缥缈的东西。
沉默中,本乖顺偎在我怀中的苓苓忽而闹起来,挥舞着小胳膊小腿去拿绣篓子旁边的布娃娃。
佑儿随之看去。
注意到,待目光落到那布娃娃上,佑儿原本波澜不兴的眸子一亮。
恍惚记起,云肄三岁生辰还在边地时,京城里的贺礼送过来,上至帝王趺苏,下至仆役奴婢,各人贺礼堆满了齐王府库房。其中,平阳所送的,亦是那样一个布娃娃。饭桌上,听得向来不主动要求什么的佑儿亲口问云肄要,表弟,那些贺礼没有喜欢的吗?那那个布娃娃可以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