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这已经是他离开南宫世家的第三日了。难怪下人们做事屡出乱子魂不守舍。都晓得,他们原来都晓得,就瞒着我一个人。
而不归……夏不正将这消息带来么?“臣相和皇上本来对弈对的好好的,后来不知怎地就打起来了,”好好的么,真的好好的么,怎么都觉得,他此去是要与趺苏做个了结呢。刻意不对我告诉,又说若他三日后不归,还不是报着必死的决心?“臣相虽有腾空剑在手,可并占不了皇上的龙渊剑好处,加之臣相又是单枪匹马一人,皇上座下高手众多……饶是臣相武功盖世,明枪易躲,也暗箭难防,那南阳巡抚早为皇上收买,在吴家老宅里布下天罗地网,这是包括臣相在内大家都没有想到的……臣相身负重伤,连行动也不能,皇上讨要黑玉,搜了臣相的身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索性带人退出,一把大火将吴家老宅烧了。”夏哭泣道:“大哥,大哥……和齐王他们也是见城西起火才知道事发的。带军赶过去时,大火已经席卷了整个吴家老宅,越扑火势越凶猛。现在……现在,齐王府兵马和大哥的人马正在城西和皇上的亲卫军砍杀,个个都杀红了眼……”
那南阳巡抚几年前就从马车罅隙里瞥过,甫时南宫绝带我回南阳祭祖。南宫绝衣锦还乡,南阳巡抚哪有不百般恭维的?大雪天亲自带着南阳一应官吏在南阳城外候迎。不意南宫绝不说寒暄周旋,连下马车见他一面虚应故事也不曾。那以后,他们政见不合的迹象就显现了。与南宫绝都不将此放在心上,甚至战场转战南阳,也没将那样人物计算心头,竟不想还有强龙难压地头蛇之说,此时成为帮凶下井之石。
吴家老宅整个烧起来了,火势越扑越猛,而身负重伤,连行动也不能的南宫绝却还孤身在里面……
人剧烈地一晃,倒是吴坼眼疾手快扶住我。
去到吴家老宅的时候,火势依旧滔天。倒是不见再有人嗜血砍杀。若不是地上密密麻麻的尸体,齐王府的,成朔部将的,趺苏人马的……这样修罗地狱,绝想不到片刻之前这里经历着一场激战。“齐王呢,大哥呢,大哥呢!”夏在尸体中翻找着,企图找到一个活人,却一个活的人都没有。夏急红了眼,不断问着死人,“大哥呢!大哥呢!”血脉相连,一直以来与成朔关系势同水火果然是假的。而没有血脉联系,那个人的生死我便不关心了吗?不,五岁时十二岁的他到来汝阳王府,到今年我二十二岁,十七年的相交,十七年的纠缠,南宫世家灭门,汝阳王府灭门,与他相见两厌,不共戴天,被迫承欢床塌,汝阳王府灭门真相大白,却也孕育了云肄他的骨血,远走天涯,以为与他此生再无瓜葛了,却又辗转回到他身边,心如止水,再到今朝与他俪影携行,不离不弃……他早已成为我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而夏总算拣着了一个还有一口气的军士,看装束,是成朔部将,“一路追杀……齐王,大将军,去了死人谷,都去了……死人谷……”说到这里,那军士蓦然断气。
北皇漓和成朔会带军追往死人谷,显然是因为趺苏又去那里寻宝了吧?
宝藏,又是宝藏……
什么权利富贵,什么恩怨仇恨,都好像是别人的事了。蓦然身灵超脱。羽化登极。三魂六魄就剩那一魂一魄维系凡身肉体,一动也动不了地望着嗜血火海。若说这具凡身肉体还有意志,亦只在那汪洋火海中了。愣愣地看着火蛇翻滚。眼目里似只有那一方火红天地。只存那像残阳,像火烧云,热浪浪的火红的一色……这样的火势,可不是越扑越猛烈么?没有人救火,又哪里能救火,哪里能救得了里面那个身负重伤,连行动也不能的人?里面那个身负重伤,连行动也不能的人更又走的出来?
记忆里也见过这样画面一次,我十五岁那一年,还是与趺苏初定终身时,为断绝我与趺苏联系,他将京城福员外家一把火烧了。报应,都是报应。你看看,几年前他烧了人家家园,烧死人家一家,今日吴家老宅也被烧了,他被活活烧死在里面。都是报应。因为破碎我与趺苏姻缘而纵火,今日,趺苏一把大火将他烧阻在这里面……
火蛇吐信,进前一步都不能。逼得人不断后退,后退,驻足不能前。吴坼和身旁其他人还担忧着我,紧抓着我身体不放。但让人担忧的,只怕是他们自己。没有哭,一滴泪也没落。哪怕身旁的人泪水流出来,迅速又被火浪袭干了。那样平静,甚至还平静地谴派人往平阳那里去,势必护住佑儿和肄儿,万勿走漏风声让肄儿知道半点消息。
大火一连烧了三天三夜。
第四日晨,火势总算熄灭。然而吴家老宅,甚至整个吴家巷,在这场大火里变作了废墟。焦黑的,化为灰烬的废墟。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臣相府的人遍布吴家老宅废墟的各个角落,冀图找到南宫绝的尸体。——他们怎么这么傻,那样的大火下,还能存得了尸骨?站在废墟一个角落,握着他们从废墟里刨出来的腾空剑,剑在人在,他连剑都丢了,哪还可能活得了?不过找到一把他的剑,竟惊动我从南宫世家过来。不知道我在午睡么?抚摩一下腹部,按捺住因废墟里气息腹中翻涌的干呕……他去了,我们,还有肄儿还要好好活着,延承他的血脉,把他英年早逝的那一份子也活出来不是么?
好累。显然是午睡没睡好。好想坐坐。哪怕这里望眼只是烧作了焦碳的废墟。就坐在废墟中。意外见到旁边一把残破了的琴。历经大火,琴身坏了,弦却是好的。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泣血催肠的《蝶恋花》。
有声无声地还未抚完,已有一人走近身前。
“我以为,事发当日,你就会质问我的。”
停了拨弦,澹澹道:“人死不能复生。质问何用?”
“你不怪我?”似乎从我无关痛痒的语调中听出了希望,趺苏声音蓦然欢颤了,“明月,对我,你追究是有情的!”
是啊。不怪他。哪怕昔年满门抄斩也不曾怪他半个字。“你只是又多杀了我一个亲人而已。”我抬首,恍若长风山庄与他初定情,心悦君兮般明媚嫣然,“父母兄嫂都能按捺不提,何防多一个夫君?”……只是因为趺苏的后一句话而心中凄迷。垂首,再感觉不到趺苏的存在,凝睫望著身旁的腾空剑……
“夫君……”趺苏的神色如厉鬼般凄厉,又似见了厉鬼般胆破魂飞。
他荒芜地喃喃着,一步一步向后退着。
……抚摩着怀中腾空剑,想着他离开南宫世家的前夜夜半,被窝里被冷气侵袭,知他这时才回房就寝。想必忙到了这会才忙完。梦中呓语了一下,又好梦酣然。他的手却爬到了我身上。本来要不予理会的,可实在忽视不了。不由烦躁地挪了挪身体。离得他远一些。没想他也跟着过来了。不由火了,这人,近来脾气见涨白天闹得家宅鸡犬不宁,半夜也不歇憩,还要不要人睡觉!
我是烦恼且愤懑的,被扰清梦。面对他的求欢自然也没有好脸色。但他却发扬起不屈不挠的精神。意志更是向来的固执。覆到我身上。
神志涣散中,听到他问道:“明月,你喜欢我吗?”
不明白这时候他问这个做什么,也没料到他会问这话。突然间的停顿,让我整个人、整个身体、整颗心,都被痛苦折磨得迷乱不安。迷离的眼神中,他的目光这样光华而温暖,似乎幸福着,却又不确定。一颗心悬着。那光华中,便有些光芒显得黯淡微弱。而正因那黯淡和微弱,反衬得其他光芒更加万丈四射!这样的盛景,悲呛的,令人想哭的盛景。
他俯首,迫近我脸庞,仔细瞧我容色,不漏掉我任何一个表情,“喜欢我吗?”他又问道。
不答。甚至连他的存在也想一并忽视。理智与情感分化两极,理智里不给出答案,他想要的答案;然而情感……
他满眼都是绝望的期冀,“喜欢我吗!”
却只逼出我更深层的欲望和呜咽。
我意乱情迷,他亦是烈火焚身,但他压抑着自己,只为听到那句话。
又如此作弄逼问两三次。终于让我颤抖着裸躯失声痛哭。
终是改变策略。加之他亦再不能忍受的折磨。
俯首,火热的唇贴在我颈部冰凉肌肤上,掠起不可言喻的颤栗。手掌熨贴在我腰间,那滚烫的掌心下,就是那只印有他名的磐涅凤凰。不,只是凤凰,并没有磐涅,怎么想到了那样凶劫词语?也不疑心,许是‘凤凰磐涅,欲火重生’,这本来就是联系在一起的,而不容我多思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