汹涌不断的情潮掠起了狂风暴雨,滔天海浪在将我整个人吞没。
“说你喜欢我!明月,我要你说喜欢我!”
“……”
“明月,乖!说你喜欢我!”
“……”
“说你喜欢我!说!”他哑了声,眉蹙出额间一道深痕。
“……”
“说!”他悲哀地看我,近乎切齿。
“……”
他的目光绝望到极处。
他问我喜欢他吗。一次次地问我喜欢他吗。甚至逼我说出那话,施尽伎俩逼我说出那话。可我终究是没有说。
甚至连日里还为他脾气恶劣而怄气。
之前怎么就不让着他一点?
我亦是脾气不好。固执,别扭,好颜面,不肯在他面前退让半分。
……他恼我,就恼到要以如此方式生离死别么?
已是困极,或者是悲极。靠在废墟上竟然都入梦了。
梦中南宫绝的身影从汪洋火海中向我走来,走到我的身前。他的面庞是从未有过的清朗温和,半丝不见平素的偏执阴恶。他的全身笼罩着无量佛光,仿若佛降凡尘大地,一点魔障污秽也没有,全是教我欢喜的干净出尘,不止身体上,不重在身体上,乃从心灵里透射出的干净出尘!壹直,我就厌憎无奈他此人的品德败坏,心理扭曲,此刻,在他死后的此刻,我梦里的此刻,他完完全全变作了我想要的,理想中的男子……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那个词又飘进我的脑海,凤凰磐涅,欲火重生!……嗯,果然是脱胎换骨,犹如重新做人了。
那样的佛性,便连他的眉目都是悲悯慈悲的,笑容都是阳春白雪的,浓得化不开的温柔,像海藻在水域中飘摇涤荡,柔韧洒洋地包裹住了我。“傻丫头,你当我这样傻么,你喜欢我,难道我瞧不出来么?”他说完这话,身影渐渐模糊,终于在一片火光中,含笑化去。
惊醒来。一直没有哭的我,脸上绷紧而干涸,尽是泪渍。
清醒时分冷然看待你的死亡,在梦里却为你泪流成河。
腹中又犯恶心作起呕来,下意识地捂住腹部,想着趺苏那话,眼中的幻影却是梦里你才含笑化去的容貌身影……是啊,对你,终究是有情的。
南宫绝死后,葬礼在那场大火后的一个月后于南宫世家举行。满堂文武,上至梁国皇帝都有来吊悻。然而葬礼却是一切从简,甚至简易到让人联想不起死者生前的身份。但这还不是引人瞩目的。教人大诧议论纷纷的,乃是以女主人身份出现的我没有戴孝,身为南宫绝的儿子,云肄也没有戴孝。南宫世家的下人,因为我们没戴孝,有没戴孝的,却也有戴孝的。总归丧白与艳彩相宜,这是一场奇怪的葬礼。甚至让人奇异既然如此应待,还举行这起葬礼做什么?对之,趺苏倒是不说什么。或许私心还乐见其成。不管是为何故,我不为南宫绝戴孝,他总是愿意看到的。或许,我与南宫绝情分,还没到那程度。本来一直,我就是不待见南宫绝的……他可以这样自欺欺人。
时至今日,与他再无可能。他也只能把事物往好的方面想,自欺欺人了。
帝王都不表示什么,臣下再有非议,也只能三缄其口。加之,对我态度,齐王北皇漓,成朔,荣亲王等一应权臣亦是沉静如水的缄默,蜚言蜚语,也终如那场大火一样湮熄了。
接下来便是打算离开南阳。早前便作了这样打算的。只不过齐王北皇漓,不在离开此列中。甚至奶娘,花嬷嬷,春和秋冬我一个也没带。甚至没有带着佑儿。她们,留在梁国照佑佑儿。佑儿,正式承继为云姓一脉的王爷。趺苏赐予他封号,亦是‘汝阳’二字。没了南宫绝,云家骨血,趺苏是愿意照拂的。不管是因为我之故,还是为了弥补汝阳王府云氏。虽留了佑儿在梁国,但我是放心的。便是没有趺苏照拂,甚至趺苏对他再生猜忌——以南宫世家第三十九代传人南宫肄的名义,将黑玉给了趺苏,不为旧情,只出于君臣之义。怀壁其罪,怀着南宫世家无尽宝藏更只招来血腥杀戮。倒不如以其充盈国库,造福天下。此也算南宫世家无量功德;但我云家汝阳王府密邸里的神兵利器却是一件也没交出。我是云家外人,无权处置它们。待得佑儿年长,是奉于国库还是继续拥有,由佑儿自己决定。成朔是它们的暂时掌管者。大将军的他,手握这样一批神兵利器也算物尽其用。而他,也势必掌握得了它们,便如有能力护得住它们的主人,他的女婿,佑儿。与苓苓那门姻亲本身就是庇护。无论何时何地,荣亲王府,和成朔平阳总是会护着他的。佑儿,他会平安顺遂地长大,文治武功,兼济天下。他会如父王为官那般受人爱戴,相貌如三哥一般英姿挺拔……
唯一带走的,是肄儿。
对于北皇漓,曾答应他如若我离开的话,务必与他一起。但我只有毁约了。
那句“对不起”才出口,他已回道:“你没有对不起的,”北皇漓看著我,“你只是不爱我。”
垂睫许久,终于厚颜望着他。他的眉宇间锁着淡淡清愁,不,不淡,那样深刻地烙在了我心间。只怕便是此去经年,此生再无逢面之日,齿动发落的那一天,亦清晰记得他今日音容笑貌。他亦是望著我,锁眉望著我。那样目光,禁不住伸出的手,仿若要将我永远锩刻心头。“……我只怕会将你的相貌也忘了,”他的双掌抚摩在我脸颊上。
这样的话倒是不难应答的。他一向体贴,亦怕是最后一次对我的体贴了吧。明媚含笑,侃言道:“齐王愿意迎娶齐王妃之日,便是模糊相忘之日。”
“是吗?”他喃喃,“这一辈子,我亦再不会有齐王妃了。”
再有。他用的是个‘再’字。
是啊。在边地,哪怕是假戏假作,我亦是他结拜妻子;哪怕有名无实,我亦是他的齐王妃。
边关山月见证了我们。
边地百姓见证了我们。
然而明知往事虽历历在目,这也只是一场南柯梦,他亦甘心做那淳于棼。此生沉醉梦中不复醒——
愿意迎娶齐王妃之日,便是模糊相忘之日。
再不会有齐王妃,永无忘卿之时。
兰舟催发,握著肄儿的手,挥手与他告别。他伫立湖堤,默默相送。
这番离走,他是唯一一个与我送行的人——平阳,春她们,甚至是佑儿,都早早给我回拒了。只怕不是就远走天涯之事给北皇漓这番答复的话,连北皇漓我都不会要他相送了。就那样静悄悄走掉。离愁别绪,总是催人泪下。
趁着泪落前,转过身去上船,映在他眼中的只是我的背影。
一直到船桨划行一二里地,知道他的身影早消逝不见,方才转过身去。相识那么多年,那个温雅清朗的男子,从未留给我过背影。每逢需要他,似乎一伸手,他就在我面前,触手可即。而每逢背负他,总是我转身离去。这样的背影,他见过多少次,我又留给他多少次了?终于,终于,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了。
明月刚走,低沉的声音便从北皇漓身后传来,成朔人从树林里转出。“梁国龙虎相争,皇上臣相彼此不容。所有人都佩服着皇上臣相。可是我最佩服的,却是齐王。”成朔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真正懂得何为‘爱’的,我只见齐王一人。只不知……”成朔言语戏谑,“个中滋味如何?”
眉宇一沉,北皇漓淡淡说道:“永失所爱,如果你也想试的话。”
成朔敬谢不敏。低着头抚摩着蟒袍上玉带,“臣相去了,他手头事务没人处理滞阻了起来,我倒是又加官了。”
“本来,今日特意过来找你,是与你嫁我妹子的,”成朔抬眸看北皇漓,“只是‘这一辈子,我亦再不会有齐王妃了’言犹在耳,看来是我一头热了。”
北皇漓不自觉蹙了眉,“我确无此意。”
成朔笑了,“平阳就说行不通。”
成朔看着北皇漓,“好了,我回去了。”
北皇漓看着成朔。成朔无奈解释道:“今年科举考试的日子不是就要到了吗?”科举一应的事,自南宫绝金榜题名被钦点为臣相以来,出题,审卷,便成了南宫绝的事。“我一介莽夫受理着这差事,真是笑死人了……”
北皇漓不由感叹,他这位堂妹夫虽是又加官晋职,但蟒袍上玉带也不好缠啊。正这时成朔又道:“齐王博学渊源,可有好的见教?”
北皇漓一时哑然。章武帝敢将筛选国之栋梁的差事交于成朔,敢情是吃准了他请教自己?
“诶?”成朔忽尔抚颚道,“有句话叫江山代有才人出。走了个南宫,今春科举自有新科状元填他位置。听说当年南宫一举夺得文武科试魁冠,开我大梁首例,你说,今届会不会亦出一个文治武功的文武状元,长江后浪推前浪,逾越赴了黄泉的南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