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赴了黄泉的南宫?北皇漓望着成朔,低声说道:“我们都知道,南宫没有死不是吗?”
太湖平静无波。初夏的阳光斑斓地洒照在湖面上,泛如鱼鳞,片片甲甲,折射出世间最美的光线。那红色一根格外纤长,是月老昨夜抛下的红线罢?两只蝴蝶绕线蹁跹,可是梁祝化作的?他们终于成了眷属了?有几只鸳鸯逐光在湖中心游荡,数了几遍,还是糊涂,是七只,还是八只?瞧这脑子,鸳鸯定然成双成对的。可不是,艳丽寻着素雅逐隅而行,便凑成四对儿……船夫摇摇头,怎么胡子花白一大把年纪,今儿眼里映出的竟是黄毛小子那样的绮霞视野。好在有三两行人在对岸唤摆渡。船夫吆喝一声,摇桨去了。
去对岸,是要路经那兰舟的。不,那兰舟就泊在对岸。船夫是在兰舟旁侧泊船。客人踩着踏板上来。仅这一会儿工夫,那船夫也局促不安,浑身地不自在。——还不是因为那兰舟?昨儿傍晚,突然就泊这了。他摆渡为生,一辈子都宿船上宿湖里,哪怕成家后媳妇儿没死也一样。昨儿可真真是不自在了一晚。突然来一兰舟在这泊了,他出来看,一个少妇在船头解发梳头,一个小孩靠在她怀中。许是她的儿子吧?虽是见不到少妇容貌,但月色下那婀娜侧影,该是年纪甚轻甚轻罢。又没个当家的男人在,一个男童管什么事,他再说是糟老头儿一个,也是要避嫌的。只期望那兰舟快快泊走地好……
正想着,船上客人皆自惊叫了一声,只见渔船上水花漫天,客人衣裳无一幸免于难。船夫身上也溅了水。
原来兰舟里的小孩出来了。
只见小孩约莫四五岁年纪,着一身青布衣裳,头戴蓑帽,持长杆,又是出现在太湖兰舟之上。本应该完全是一个渔人家的孩子。然而看气质相貌竟又不像。想形容一番,奈何生平便词穷,想那京城望族家小少爷怕也不过如此。而适才溅水正是那小孩所为。他以跳远的方式持杆跳出,一杆子打在湖面上。鱼杆落处,水痕下陷又愈合,惊起一滩鸥鸬,溅起漫天水花。
“肄儿!”许是因为溅水湿了人家衣裳,听得兰舟内舱里少妇嗔得一句。
小孩虽回头往船舱里畏怯望了一眼,然而既出来玩乐了,一时便不进舱了。望一眼旁边渔船上溅水湿衣的客人和船夫,也不搭理,兀自坐在船头垂钓起来。
里面女人那样珠圆玉润的声音,光一听便令人神魂颠倒,偏偏音质里的温婉又教人矛盾地生不起狎念。哪还要起意谴怪。何况肇事的那小孩……。形貌还是无以言语形容,总归那样从图画里走出来的孩子,是不忍心加以见怪的。又是那样稚小年纪。
渔船往对岸荡去,客人少不了就那兰舟问及渔夫。昨儿还不见呢,哪里来的兰舟?
是答不出来的。船夫温吞不语。
那兰舟自此在太湖这小水湾里泊下来了。一来二去,船夫也不见有何动静。要说等人罢,没见等着了谁;要说做生意罢,就更不像了。知道兰舟上住着一母一子。却至今只见过小孩数面,少妇一面也没见着。只除了那夜月下那个婀娜侧影。加之唤“肄儿”那软腻声音,儿子的画儿般相貌,少妇想当然是位美人。却不知母子俩寄栖此处做什么。被扫地出门是不像的,哪个男子舍得摈弃这样一对母子?
终于,这日,船夫又渡了一位船客。亦是一身粗布青衣,形貌亦非寻常等人。虽是戴着蓑帽,但帽沿之下,却见得到那双夜黑明眸出彩神奇。只那一对眼神,便不是寻常人所有。并不咄咄逼人,可就是让寻常人不敢直视。倒是青衣男人望著那对面兰舟,目光出奇地熠亮温柔,还未与船夫道说去往何地,对面兰舟上小孩已唤道:“爹爹!”
终于找来了,连带船夫都松了一口气,心头跟着乐了起来。见男主人到了,兰舟上虽住着位少妇,船夫也不再怕嫌隙。傍晚停船与兰舟泊得近了些。怎奈听到兰舟上争吵声不断。想着男主人与少妇不和呢。要去劝解。待渔船泊得更近了,里面吵闹声却又止了。正要划走,里面话语却清晰传来,“在我身边你并不高兴你以为我看不出吗?”里面男主人顿了顿,又道:“是不会与北皇漓双双远走高飞了,但现状,却并不合你心意,你不满意,对不对?”
……原来是少妇有心出轨,船夫略有所悟,也无怪男主人不悦,舱内炮火连绵了。
被揪住罪状,少妇显然是心虚了,一时没有发声。
这时又闻听男主人道:“知道是因为现实无奈,你才留在我身边,你很委屈,我又怎么不想方设法讨你欢心?”
船夫不仅扼腕长叹。真是绝世好男人啊。绿帽子戴着也就罢了,还戴得这么窝囊下贱!
怎奈那少妇不听男的这话还好,一听这话,反倒滞语凝噎。不是心虚不得发声,倒似被气怔得糊涂了。
但糊涂归糊涂,少妇终归说了句人话:“现实是无奈,我也是委屈,但并不是因为留在你身边,与你在一起而委屈呀!”
灯火将舱内男人身影映显,怎一个僵如石化!
果然是一哄就忘乎所以了。连头上那顶绿帽子也忘却了。管从女的口中吐出的是鬼话还是谎话。总归,那男的欢颤了。仿佛什么都值。更死心塌地,肝脑涂地的疯话痴话出来了,“我虽爱慕权术,但既远离尘嚣平乐度日是你的愿望,我便金蝉脱壳,舍弃权位,隐姓埋名,陪你一起……”
女的微微让了步,男的又前无古人地下贱。吵闹总算是止了。
然后翌日,兰舟终于要离开。许是因为男人在身边的缘故,少妇总算不再犹抱琵琶半遮面。千呼万唤始出来,船夫总算得见少妇容貌。哎哟,那个美得紧了。七仙女下河洗澡了。无怪了无怪了,那男的绿帽子戴着也喜地欢天!
男的依旧没取蓑帽,但微微抬了抬。
竟也是位神仙样的人物。船夫一时怔住,得不出结论。这时男的对他微微一笑,那笑意,倒仿佛知道昨晚他听壁角似的。
船夫蓦然一阵心虚。
当日,再有常渡这条湖的人搭船,问船夫,“那兰舟呢,怎么不见了?”
“走了走了,”船夫再回想那男子含笑眼神,竟觉刀刃在背,内衫尽湿,有意识岔开话题道:“唉,这位公子,进京赶考啊!”
“是啊!”船上一书生笑着答道。
只见那书生年纪不过弱冠,生得端雅秀中,船夫摆渡笑脸问道:“可拜了文曲星君?”
“文曲星君?”那书生打趣笑道,“那还不是要再拜武曲星君?——算了,我还是拜南宫臣相吧。我还要考武状元。”
书生兴致而至,随口戏说。船夫却当了真,点头道:“是啊,人死了,这立了碑坊,就可以拜了。公子贵姓?”
“端木。端木摇。”
太湖一览壮阔,兰舟自在漂流。船舱内,他硬磨着我涮笔研墨,说要奋笔疾书。问他书写什么,却是不答。郁闷地出去涮了兔毫笔,又研了墨,蘸了墨水递于他。他方肯接笔写起来。凑过去看,不由勃然变色。
“你这是通敌卖国!”
“真亦假来假亦真,我总要能永远对他制衡。无论我是位高权重的人臣,还是飘荡太湖的渔夫,”他望著我,“明月,吴家老宅那口我们一起逃过生的活井,欲火磐涅为的是新生,你能晓得那是我金蝉脱壳之计,他日久未必不起疑。”他低首折着信笺,“我亦并未真正通敌卖国,我只不过让他以为我将梁国机密告知了叔叔,让他以为只要我有意,叔叔随时会将机密献听于晋国皇帝,只要他一旦有意对我有所作为,我就有意通敌卖国而已。”
这个人,至此还摆趺苏一道!
他一把搂抱我于怀中,头俯下来,唇贴在我耳边耳鬓厮磨。
忽而轻轻哄道:“告诉我,怎么拒绝齐王的?”
本来躲闪着他的亲昵,在他怀中不甚安分的我蓦然身体僵住。
“嗯?”
感情上,早已不谨慎趺苏。不知何时,北皇漓成了他最谨慎,却又莫可奈何的人。于我,北皇漓也何尝不是如此?僵住的手臂慢慢环抱住了他身体,脸颊贴在他心口,“你不知道,我多么难为啊,”语气因为感伤和两相慰藉带了那么些娇慵,“齐王冰雪慧睿,又怎不知我‘孤清’离去,是为了与你双宿双飞?”
他没有说话。只是拥紧了我。
四道目光,透过船舱罅隙共看太湖面上鸳鸯成双成对。
“娘亲——那对鸭子,哪只是鸳,哪只是鸯?”持杆坐于船头的云肄,亦是望着涟漪波心的鸳鸯,起兴问道。
“鸳鸯就鸳鸯,怎么又成鸭子了?”南宫绝撩帘看云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