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开覆家芥蒂,不管他是怎样一个被皇权奴役的帝王,对我的感情,从来都是真的。有彼君子,瑕不掩瑜。在感情上,他仍旧是长风山庄的趺苏。到底是我把他想的卑鄙了,他原不是南宫绝那样的衣冠禽兽——不管你意下如何,不管你心里有没有他,先把你身体占有了再说。别离在即离愁别绪使然,对少女时代纯真美好的感情的缅怀,最后的贪恋和终结,我慢慢伸出手臂,抱住趺苏的身体。感触到我的回应,趺苏有一瞬间的僵怔,随即拥住我身体的手臂更加有力,将我的身体拥得几乎每一寸都贴到他的胸膛上。
趺苏温热湿润的鼻息扑于我脖颈,泪意般的咸涩,一如他的低声哀求:“月儿,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好不好?”
许久,趺苏从我颈窝抬起头,轻轻吻去我脸上的水珠,那痴绵的沉醉,郁郁如夏日化不开的炙烈浓翠,将我兜头兜脸笼住。
而我才知,我竟落下泪来。
有伤感,有惆怅,独独没有欢喜。
恰时胡公公在外道:“皇上,到拥翠山下了。”
由春和秋冬陪着,佑儿从另一辆马车里下来的声音也在外响起,“姑姑!姑姑!”
我没有从趺苏怀里挣出,只是撩起车帘。南宫绝大约也一直防范我生起远走高飞的心思,每次我外出,均会问我地点。拥翠山脚下的竹林里,果然眼见臣相府的几个熟悉身影。证实我过来拥翠山不虚,那几个身影远远瞥过我,转身便回去了。往日心知肚明而已,从不说与趺苏,今日却看着那几个离去的身影,微微一笑:“臣相府的人呢。”
最了解自己的永远是自己的敌人,趺苏与南宫绝积怨已久,经我提点,自然也认出那几人系出臣相府。即便是在我身畔,趺苏射向那几人背影的目光也凌厉若箭。
我拉一拉他,声音温柔道:“拥翠山上指不准也有他的人呢,我们去别处好不好?拥翠山在京城正东,我们便改道去正西。”
趺苏低眼望我,眸色依旧带些凌厉的冷,声音倒还平和:“林烁早将山上的人肃清了,山上不会有他的人。”趺苏眸中存了些疑色,“上次你提到拥翠山景致好,都到山脚下了,不上去瞧瞧么?再说,我为何避他?”是,他是帝王,为何要避南宫绝?我望一望快要升起的太阳,轻笑道:“拥翠山景致是好,不过有了太阳,我只怕爬不上去了。”
趺苏自然知道我所指,目光落到我微凸的腹部,黯了黯,很快又浮出笑意,拢住我柔声说道:“好,我们去城西。”
“姑姑……”佑儿望我半响,到底不吭声,由春抱回他们的马车上了。
才洒照大地的曦阳亲吻夜来霜雾,空气便有些潮湿,我放下车帘,因着趺苏的吩咐,马车也改道往城西囵囵而行。趺苏的目光又落回我腹部,说话的声音依旧轻柔,拢住我一如前时在我耳边低萦着缠绵的誓言:“月儿,早些把孩子拿掉吧。”
我侧头望他,他神态平静,口吻已不再是同我商量。
不管是这个孩子的存在,还是我与他之间的感情,他放任了这么久,已是他的极限,不会再容许我悖离他的意愿。今日我不走,当真以后走不了了。是时马车骤停,似是谁挡了车驾。胡公公扯着嗓子道:“何人……”
“小人拜见皇上!”不等胡公公叱喝完,来人已道:“小人是奉臣相大人命令来见郡主的!”
我撩起车帘,那家丁所着服饰与拥翠山脚下那几人衣饰无异,我不动声色觑趺苏面色,趺苏听得来人是受何人驱使已经显露厌弃,此一见来人系出臣相府更见面色沉凝。我心中微微松气,心情自然也大好,偏不能露出声色,只语气平淡道:“臣相大人差你何事?”
来人回禀道:“并没有说什么事。臣相大人只说……”来人看一眼趺苏,垂头道:“将郡主请回去。”
这话里的意思,是将我从趺苏这请回去了。
我低下头,故作难色,迟疑着与趺苏道:“我回去了。”
南宫绝差人来此,趺苏尚且隐忍,此番我说出这话,趺苏再按捺不住,也顾不得迁怒南宫绝,只惊诧与我道:“他让你回去,你便回去?”
我越发低头,轻声道:“臣相府虽还原为汝阳王府,但他一天没搬出去,我和佑儿作为主子便不能名至实归。其实……”我咬唇道:“即便孕有他的身孕,我平时还是没少受他欺负,更惶论从前。臣相府到底是他的天地。”然后我也不理会趺苏作何想,起身,下了马车,春和秋冬在‘南宫绝请我回去’时就心领神会,自早已牵着佑儿候在马车外,奉‘南宫绝命令请我回去’的那人来时赶有臣相府的马车,我牵了佑儿,与春和秋冬往那辆马车而去。
“月儿!”临上马车时趺苏的声音传来,先前他对此情此景很是惊诧,此时想必已消化了过来,我闻声转身时,趺苏已跑近,我看春和秋冬,示意她们先上车,独牵了佑儿,望着趺苏。
“姑姑,姑姑……”佑儿望一眼趺苏,又望一眼我,不耐地一声声唤着我,虽不说叫我快快上马车的话,但心思都写在了眼底。我眼神里适当流露的亦是回臣相府迟了的焦灼,不论是佑儿与我‘回府心切’,还是半途杀出的南宫绝的人,今日约会都已意兴阑珊。我以为趺苏只得作罢,正不动声色松了口气,趺苏已望着我淡定道:“这几****便接你,现在与我一起进宫也可以。”
他握住了我的手。
我低眼看他握住的我的手。
佑儿踌躇叫姑姑,我没被趺苏握住的另一只手牢牢握住佑儿,不去看趺苏,冉冉转过身去。转身的那一瞬间,与趺苏相识,相知,相爱所有的画面渐次浮现脑海,而我知道,我们之间的感情,终究随着我迈步向马车车门手从他掌心抽脱而了断。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此一去当真是海角天涯。
马车在趺苏的视线里往臣相府方向而去,堪堪到没有人迹的十字路口,‘奉南宫绝命令接我回臣相府’的下人已掉转马车,往另一条僻径而去。拥翠山在京城正东,先前是与趺苏悖离拥翠山往京城正西而行。此刻僻径却折了中,去的是正南方。那里玉带河绵延百里,连接漭江大海,二哥早在河道旁接应。便连此刻赶着马车,‘奉南宫绝命令接我回臣相府’的下人亦是二哥身边的人。
拥翠山脚下南宫绝的人是真,提点趺苏留意,也不过是为接下来‘奉南宫绝命令’出现的人趺苏能信以为真。离开臣相府时已说了今儿随趺苏进宫,明晚再回去;当着趺苏的面,‘南宫绝又差人接走我了’。随着我的‘凭空消失’,南宫绝自会问趺苏要人,趺苏亦是会问南宫绝要人。依他二人的心机,自能很快反应过来,然他们鹬蚌相争之时,我已经赢得了离开的时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另个做臣相的,也是神通广大。离开的关头,不摆他们一道怎么行?
唱山歌来
这边唱来那边合
那边合
山歌好比春江水也
不怕滩险弯又多喽弯又多
唱山歌来
这边唱来那边合
那边合
山歌好比春江水也
不怕滩险弯又多喽弯又多
不怕滩险弯又多喽弯又多
京城正南方杳无人迹的玉带河浅滩旁,若不是男子唱歌的声音耳熟,若不是早知二哥候在此处,若不是渔夫的他脚案旁突兀地堆着几坛齐国皇室的贡酒,渔船上更有琉璃赤金夜光杯一应再多的钱财也买不来的风雅奢侈玩意,我完全不敢确认那个唱着山歌,蓑衣蓑帽打扮的男子是我云家清逸脱俗的二哥。
倒是,即便是着蓑衣戴蓑帽,也是宝光蕴藉风华无限,二哥本来就不拘穿什么。不过这般装束这类歌谣之于他我也是第一次见,第一次听,实实有些忍俊不禁了,秋冬更是惊谔叫道:“二公子!”
二哥住了歌声,和渔船上同样着蓑衣戴蓑帽的年轻男子一起看了过来,年轻男子有些面生,却含笑看我,我愣了一愣,方认出是谁来,走上前去,亦是含笑,“翌表哥。”
翌表哥最后一次过来汝阳王府还是少年时,如我一样,春和秋冬亦有数年未曾见过他,听我唤出,春和秋冬才福身道:“表少爷!”翌表哥虽任数年齐帝,而今即便退位亦是齐国身份尊贵的亲王,我们因为梁国人,又是至亲,春和秋冬向来只称表少爷,并不需拘皇室礼数。
翌表哥望着我,朗如日月的面庞上挂着恬淡笑意,“女大十八变。上次见明月,还是小孩子。”
我含笑望翌表哥,亦是回过去,“翌表哥也越发丰神俊朗了。”
闻听我对翌表哥形貌的真诚形容,二哥‘嗤’地一笑,“你们表兄妹眼里只有彼此,明月更是把我这个做哥哥的忘一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