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公公在宫里服侍多年,又是内管,他之所言,众人必定信服。兼之上次提议让宝玉清净独居,虽说神智依旧不清,但精神气色明显好转,上下有目共睹。这会儿贾母也愿意听听他的话,也愿意相信他说的。兴许也是病急乱投医,府中上下让她烦恼,还不如听听这个局外人的说法,没准儿还能歪打正着,帮她一把。
当下听得贾母让他说下去,陈公公想了一想,款款说道:“此事究竟是环三爷冲撞了邪祟,还是有人有意诅咒,目今尚不能下定论。再则府中幼弱非他一人,为何独他中邪,也有待深究,但都不急于一时。毕竟这种事情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不可不慎。
至于珠大奶奶,她人品行事,大家都知道,不能三言两语就抹煞掉。其二,她即为嫡长孙嫡母,又受府里上下尊重,老太太向来也体谅护佑她,此举并无半点儿益处。便是寻常之人也不会做下此等傻事,更何况珠大奶奶聪慧犹胜常人?其三,不仅大奶奶,贵府亲家李老大人以及李府上下素来都是知书达礼淡泊名利之人,又岂肯自污?
我并非有意为珠大奶奶开脱,一来是不忍见府中骨肉相残,良人蒙冤,贵府蒙羞,二来就事论事,三来则是另有一个缘故。曾闻神鬼有欺人的,也有怕人的。那欺人的神鬼,除了偶尔自己出来作祟外,也受那些邪祟之人做法驱使,四处去害人。但俗话说邪不胜正,若是遇上阳正之气旺盛的,不仅不能伤害他,只怕会遭反噬。或者不敢伤欲伤之人,而随便中伤其他人畜了事。因此兴许是有人作祟,也有可能是鬼神作祟,但作怪之人未必是珠大奶奶,本欲伤害之人也未必就是环三爷,可能是他小孩子家正巧路过撞上了。
如此则虽然环三爷命中与虎年狗月的人相冲,却非必此人害他,而只是无辜受害。兴许还是有人欲对珠大奶奶不利,或者对老太太不利,不想你二人福大命大,有天神护佑,那邪祟因而嫁祸他人。依的我说,此事还需慢慢细察,不论是暗处还是小人,都要多留心。待有了真凭实据,才可下定论。
而且眼下此事已经闹开,害人者大概也不会再将凭据留在手里,若是有,多半是嫁祸,不仅不实,而且容易中了圈套。不如先丢开手,日后再行查访。若那人就此偃旗息鼓,老太太不如也既往不咎,但设法治好环三爷,图个家宅安宁,家和万事兴,才是上策。”说来说去,陈公公也不想给王夫人脱罪,也不便直接指出赵姨娘,便含混其词,且看贾母的意思。
这一番话众人听了个七七八八,多半都点头称是。贾母道:“你说的不错。我也相信珠儿媳妇儿是个老实不肯多事儿的,这么多年她什么都没争过,反而处处让着别人,兰哥儿也带的很是不错,我们是不该怪她。至于眼下的事儿,就依你说的,鸳鸯,再催人去找找太医道士,好生将环儿治好,这事儿就先这样吧。”
王夫人不依道:“明明就是她,知人知面不知心,克死珠儿,又咒死娘娘,这会儿又来作怪,大概是想咒死老太太,下一个就该是我了。”
陈公公道:“咒死娘娘对她有什么好处?她和珠大爷情深意厚,才有的兰哥儿。兴许还是别人克死或者咒死珠大爷的,偏她命硬,躲过一劫,留得个孙儿,很该谢她才是。”
贾母道:“她那会儿才过门的时候,和珠儿恩恩爱爱,又能扶持珠儿,正是一对佳偶,大概真有人诅咒珠儿也不一定。既然这样,就改日再请些高僧仙道来做场法事,驱邪避祸。至于邪祟小人,还是慢慢再查找吧。”
凤姐儿道:“既然上回是有人故意诅咒我和宝玉,那就一定是我们碍着他了,如此倒也不难找。只可惜时过境迁,无凭无据的知道了也不算,却是白受了那一顿委屈。”想到这儿心下颇有些叹息,忽而也有些感叹。原来在她算计别人之外,还有人算计着她。
贾母有些累了,拍着黛玉的手道:“我老骨头没用了,大概也是有人想诅咒我早点儿死,日后你……陈公公,就劳烦你替我多照应着我这外孙女儿些。她好容易好起来,可经不起这般折腾。玉儿,日后……你很该自己照顾自己了。”说完闭上眼睛,困倦的昏睡过去,重重的喘着粗气,实在有些不堪重负了。
黛玉原还有些担心,鸳鸯道:“林姑娘不用害怕,太医说过,老太太身体不好,又一连几夜没休息好,睡一会儿就会没事了。”
众人见状才陆续退出来,劝慰赵姨娘的劝慰赵姨娘,请太医的请太医,请神的请神,又陈公公故意当着众人说出来,赵姨娘唯恐众人猜测是她做法不成遭了反噬,因而不过耍赖一番便回去了,依旧守着贾环,偶尔哭几声装个样子。
其他众人也渐渐散去,但想起陈公公的话,忽然都有些疑心起来,唯恐下次自己会受了无妄之灾;或者被拉出来当了替罪羊;或者自己的主子奴才做下此事因此受到牵连。总之府中上下一时间人心惶惶,相互猜疑防备起来,比先前又更乱三分。而人心一乱,行事就没有不乱的,加上宝钗不好再管家;王夫人更加不喜李纨,因着赵姨娘的事儿也不喜探春,这下上下更是……岂是一个“乱”字所能尽述的。此乃后事,暂且不表。
且说当下陈公公扶着黛玉回到潇湘馆,略微想了一下,赵姨娘想来也不敢因为他而嫁祸黛玉,因此只管命雪雁疏影她们好生服侍黛玉,别事不管。
过了片刻,婆子来回,厨房如今乱成一团,不能按时送饭出来,陈公公便命疏影她们另想办法,手里又有额外的银子,自然不愁。倒是李纨,一会儿等众人都散了,才回到园子直往潇湘馆而来,见了陈公公就要跪下给他磕头。
陈公公笑道:“善恶有报,大奶奶何须多礼?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若非林姑娘执意要我强出头,我也不敢多嘴。大奶奶当洁身自好、广种福田,多积善因,自有福报。”
黛玉亲自扶着李纨进屋坐了,又拉着她一块儿吃饭,一边儿劝道:“这事儿算是过去了。大嫂子护了我那几次,我怎么会不记得?咱们可是说好的,大家姐妹一场,要相互扶持。”
李纨抹着泪,红着眼,点头道:“怎么说都得多谢林妹妹。否则我受冤屈事小,若是我有个好歹,兰儿必定受牵连,他才是最无辜的,我不放心。”
黛玉拉着她的手安慰道:“不会有事儿的,人心齐泰山移,只要咱们心无偏私,而且又能齐心相助,必定能逢凶化吉。而且兰哥儿也大了,便是有个大小事故,他也必定能应付得了,大嫂子不必太为他担忧。自古英才出少年。乱世出英雄。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混乱,有忠臣。兰哥儿这年龄,正是成才的好时候。”
李纨道:“你知道的多些,虽然之前多有歉疚,但日后咱们只如姐妹一般,相互扶持。说起这个了,近来倒是还有件事儿,我突然想起来,只怕会让你蒙冤。不如将凤丫头和四妹妹叫来,一块儿计议计议,看可有妥当的法子应对,免得白叫人给算计冤枉了。”
黛玉奇怪道:“我一向凡事不管,怎么又连带上我了?”
李纨看了一眼陈公公,抿嘴低头想了一下,毅然应道:“也罢,我也不用顾忌那么多。虽则陈公公算不得府里的人,但今日相救之恩,我也只当是我恩人,有话就只说了。得罪之处,还请妹妹和陈公公多见谅。”
陈公公给黛玉另换了才贡上的云雾茶,也在一旁坐下来,吩咐雪雁小心去将凤姐儿和惜春找来,又给李纨添了水,还是没想起来,到底有什么要紧事儿,又能牵扯上黛玉。
李纨吃了口茶,道:“若非今天的事儿,大概也不会。我也是才想起来,只怕别人未必不会拿这个做文章。当初陈公公出主意,让紫鹃去服侍宝玉,如今宝玉神智依旧不清,但气色却是明显好多了,他屋里那么多人岂有不眼红?头一个要怪罪的,自然是陈公公。这尚且罢了,毕竟公公是宫中来的,别人也不敢多话。偏今儿公公又替我说话,只怕又要加恨几分。这些原也不能奈何。但今儿一早有嬷嬷悄悄告诉我,说紫鹃像是有了……”
黛玉一口茶没吃下去,呛在喉咙里,目瞪口呆的看着李纨,两眼发直,见她点头,似乎也有些羞于启齿,才勉强咽下去,紧接着一阵猛烈的咳嗽,只将眼泪都咳出来,还是有些适应不过来。陈公公忙给她拍着背,李纨给她倒了一盅温水吃下去,才略略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