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想了一下,问道:“外人又怎么会知道有这幅画?”
袭人道:“那天老太太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拿出来,还说要送给史大姑娘,多少人听见看见了。而且那么好的一幅画,府里又人多口杂,没准儿就有嘴快的或是出去夸口或是说漏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兴许就传开了,这都没个准儿。”
这话听着有些意思,王夫人道:“虽说如此,但到底有些不妥,还是回头再说吧。你且先回去,也别泄露出去,否则老太太必定不肯绕你。这一回我只怕也保不住你。”
袭人见好就收,忙退出去,自回去等着好消息。
这里望着袭人的背影,王夫人也睡不着头也不疼了。若是那画真有那效用,还真该拿来试试。或者光是那么好的一幅画,也该给她才是,若是留在老太太那里将来还是给了别人,可不是亏得慌?而且若是她有百子千孙,那也是老太太的重孙子,一般的也是为她好。
如此翻来覆去思前想后,才想了一片话出来,晚上悄悄将鸳鸯叫出来,添油加醋连哄带吓的说了一番。又说这事儿到底有些不大好听,南安太妃也是托人悄悄传话,让鸳鸯最好不要告诉老太太,免得她知道了灰心。又让鸳鸯裁夺着办。
鸳鸯耐着性子陪着笑听完,也不置可否,便赶紧回去了。不知王夫人可等来好消息不曾?
当下回到屋里,坐在那里想了半天,东西是她放的没错,贾母很多东西也只有她知道在哪里,她也确实和凤姐儿挪用过贾母的东西,但是这样东西,她到底有没有权敢做这个主?虽说贾母一时半会儿也未必能想起来,但既然几十年没动她都还记得;日后一旦出了事对出来,或者贾母想起来要另送其他人,也一定能想起来,必定是鸳鸯所为。她有没有必要去冒这个险,将自己多年的清白毁于一旦?
颠来倒去的衡量,鸳鸯也没主意。她最清楚的是贾母如今病的不轻,尤其是那天见王夫人那般愚鲁,心都凉透了,老人家经过最近接二连三的打击,又已失望,只怕这病未必就能好。若是她挑在这个时候去告诉她这事儿,大概会更加伤心,若是因此一气昏厥不醒,她不就成罪人了?不管怎么样,贾母是她最大的大树,她可不想贾母怎么样。
至于贾府眼下的情形,鸳鸯不大清楚,王夫人说的那些她也顾不上。但有几样她是看在眼里明在心里的,头一样,贾母生病这么久自始至终就没几个人来探望,虽说有些家丑的意思,但到底也是老太夫人,如此病重,那些人也太绝情了。还有一样,如今府里行事哪里还有一点儿大家大户的样子?当然,外头的那些风言风语她也清楚,没有一样是对贾府有利的。若果真有此事,只要拿出这个就能有人救贾府一把,她也不敢怠慢,耽误了府里。
如此只等婆子来请示说贾母要收拾歇息了,鸳鸯才收了心神,赶紧上来。虽说服侍贾母的丫头婆子多,但几乎事事都得告诉鸳鸯做主,便是琥珀,也不肯私自做主,免得不合贾母的心意,日后知道了不高兴。而这种服侍贾母起卧等贴身大事儿,就更要鸳鸯亲自看着才行。
当下看着贾母的样子,鸳鸯就心软了,也明白了,大概贾母也不会再管这种事情,不如告诉她一句,让她点个头,然后大方的拿出去,没她的事儿,也没有贾母的事儿,就让王夫人折腾去吧。如今人都这样了,还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贾母听鸳鸯说完,点头缓缓说道:“你说的很是。子孙满堂,我不是子孙满堂了吗?算起来,如今也就两个儿子三个孙子一个重孙子,还有个重孙女儿,多吗?只怕连乡下大户人家都不如。而且还有一个孙子是痴傻,有什么好兆头?也别管是她借口要的,还是南安太妃拐弯抹角要的,给她吧。要不然她也不死心,必定还会想方设法来为难你。
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有时候也未必清醒,她们必定会缠着你。日后若是有什么事儿,你自己斟酌着拿主意就是,我都允了。若是哪天我起不来了,你就投奔林姑娘去。虽然你家是几代的家奴,你也不用担心,一会儿从我体己里拿出几样来,明儿将二太太和凤丫头叫来,你就说要替你一家赎身,我自允了你。日后就谁都为难不上你了。”
没想到这会儿贾母竟然为她打算,鸳鸯忙跪下来泣道:“多谢老太太恩典,但我是要服侍老太太一辈子的,便是老太太那些东西,我也不敢随便拿。”
贾母示意她起来,叹气道:“咱们主仆一趟,你跟我孙女儿也差不多。我也舍不得你去,明儿的事情不过是给你预备后路。你还年轻,等我去了之后,你还要过你自己的日子。我也知道,之前的事儿只怕还没完,大老爷怀恨在心,未必能轻易放过你。你的为人做事我也知道,从来不会为了自己的私利打我的注意。我另外再给你一千两银子,你悄悄拿着,也算是为将来打算。你也别客气,我这么做算是酬谢你这么多年尽心尽责服侍我,也算是为自己积德。现在已经这样了,你我也心知有数,不想走你就再辛苦些时候,等我归天之后再走。若是愿意,往后就跟着玉儿,只怕她还有些后福,能庇护的了你。”
鸳鸯小声泣道:“老太太也别说这些泄气的话,枯木都能逢春,老太太不会有事儿的。”
贾母叹道:“人总有一死,你也不用劝,我已经活够了,就是看着儿孙……实在……”
鸳鸯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太太还是放宽心吧。我日后自会去服侍林姑娘一辈子,宝二爷有紫鹃服侍,也不用担心。环三爷和兰哥儿都还小,也不碍的。若是老太太愿意,我让我老子娘也去服侍林姑娘。”
贾母道:“这就看你和玉儿的意思了。但你们既赎了身,我也不能勉强。而且你看着玉儿长大,但你老子娘却未必。而且你将来总也要成亲过日子,到底和你老子娘不一样。这些理儿你也知道,自己裁夺着办吧。”说完便闭上眼睛,睡了。
第二天一早,鸳鸯拿着画,才知道贾母是让她趁机让王夫人做这件事儿,也不急着给她。当下将事情大概说了,拉着她到贾母屋里,将不相干的丫头婆子都打发出去,鸳鸯才拿出自己的体己,零零碎碎凑了千儿八百两银子,都是从寻常的月钱还有各处各人赏礼中攒下的,另外还有几样头面首饰。鸳鸯只说府里如今人口也多,少了一家少些开支,日后若是府里要用人,依旧来服侍孝顺。这倒是个正理,贾母当下就允了。
王夫人和凤姐儿听着有些异样,但也无话,众人当面立下字据,贾母也挣起来按了手印,从此金家就脱了奴籍。鸳鸯老爹金彩和她老娘在南京看房子,当下写书信,让他们交接完随便自去。鸳鸯的哥哥金文翔是老太太这边的买办,嫂子是这边浆洗的头儿。贾母吩咐先都不动,依旧一般的做事领月钱,只等她百年之后再去。
立完字据,又将金家安排完毕,贾母才又叫鸳鸯将那幅画拿出来,正式交给王夫人,吩咐道:“既然有人肯帮咱们府里,也是件儿好事。人走茶凉,这些世交也不敢大意,日后也走得勤些,该给的也别舍不得。待过几年转过运来,这些也不愁回不来,兴许还有更好的。”
王夫人见了画喜不自禁,想都没多想,就一口应承了,心下想着过几年是会有更好的来的,一定会更好。若是贾母归天了,她的体己里还不知道有多少好东西呢,到时候就都归她了。想到这里王夫人喜滋滋的行过礼便告退了。
贾母也累了,让凤姐儿走,鸳鸯也走,她要好好睡一觉。
凤姐儿和鸳鸯出来,吩咐琥珀在贾母跟前小心看着,便一块儿往园子里而去,心事重重,千言万语,不知道如何开口。两人沿着甬道随意走着,忽然听得一阵嬉笑打闹之声,颇有些“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意思,心头一动,忙循声而去。
转过青山斜阻,进到山里,只见前面杏花林里,十来个穿红着绿香飘彩带头摇金珠的姑娘,正在玩闹,仔细一看,却是李纨黛玉惜春她们。凤姐儿和鸳鸯一下心情松散起来,忙走过去。只见黛玉穿着一身水绿裳裙,随风微微飞扬,轻灵纯洁,却捋起袖子,系上婆子们的粗布围裙,在土井旁转着辘轳玩儿。彩屏和雪雁不知道怎么给打起来了,正在花丛中追着。惜春手里拿个绢袋,站在一旁看着。李纨则是劝了这头丢了那头,这会儿又让碧云打来温水准备给黛玉洗手,又让嬷嬷拉开她别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