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娇笑道:“寻常见她们转的那么轻松,我怎么就不行?”
李纨好容易把她拉开,笑劝道:“好了,玩了一会儿就行了。这些都是下苦的体力活,你哪里做的惯?原是金娇玉贵的小姐,最嫌这些脏的,如今都学着云儿一样疯玩。小心这手明儿就该起泡生疼了,到时候可别哭,我们也不知道去哪里请神医。”
黛玉羞红了脸,追着李纨骂道:“呸,外祖母让你带我们学道理,你带着我们玩不说,还给我们说这些疯话。别说不会有事,就算手破了皮,也不用那么大费周章。我这就告诉外祖母去,说原来是大嫂子想带坏我们。”
凤姐儿过来拉住她笑道:“老祖宗这会儿睡着了,有什么事儿给我们说,我们给你做主。是不是有什么好人家被她隐瞒了?这可不对。”
黛玉转回来啐道:“一起子没正经的。”说着便要转身走开。
李纨过来陪笑道:“是我不好,但凤丫头更不好,回头我帮你和老太太说去。”这才想起凤姐儿和鸳鸯这会儿一块出来,有些奇怪,忙又敛容问她们道,“你们……这功夫前头正忙着,你们怎么一块儿出来了?还是又有什么事儿?”
凤姐儿点点头,又看着鸳鸯,总之她不大好说。
鸳鸯昨夜哭了半宿,气色有些不大好,但事情已经定了,她也轻松了许多,想了想才拉着她们几个到芦雪庵去,等离了众人,才将事情大概告诉她们。众人进到庵里,四处都有些灰尘,大概是久未修补,顶上的茅草也旧了,想来春日雨水多些,地上竟然还有几处滴水打出的坑洼,虽然不算大,但破败样儿毕露。
鸳鸯掏出帕子来在一旁窗下椅子上垫了,扶着黛玉坐下来。凤姐儿则将三面的窗都打开,外头倒是春夏好精致,芦苇也长成一片了,衬着对岸的柳树,远远望去,倒是比先去更自然惬意不少。若是单从这点来看,倒是好了。几人都坐下来,各自看着窗外,想着心事。
见大家都神色肃穆,李纨打趣儿道:“你倒是自由了。”
鸳鸯摇头叹道:“虽说如此,但打小儿在这里长大,也有一般长大的姐妹们,若果真要走,还真有些舍不得。而且……”想想又淡笑道,“告诉你们,老太太已经把我让给林姑娘了,我这就拜见新主子。日后不论怎样,还请多担待些。”说着果真起来给黛玉行了个礼。
黛玉忙起来让道:“使不得。姐姐服侍外祖母好好儿的,如今外祖母尚在,怎么这么做?再说了,就算是一时顽话,也不必当真。府里这么多人,老祖宗为何当替你考虑?”
凤姐儿却信了,拉着黛玉坐下来,笑道:“难怪这小蹄子刚才只好生服侍妹妹,原来是要讨好新主子。妹妹也问的是,但依我想来,别人总归是府里的人,也自有去处。唯有妹妹到底是外姓,而且鸳鸯是个丫头,日后你们只怕另有去处。至少和我们还是有些不同。”
李纨想了一会儿,很赞同凤姐儿的说法,道:“如今这些小辈里只有你和四妹妹小,又无依无靠,老太太之前就说过很多次,让四妹妹将来跟着你,你们一块儿,也算有个伴儿。我们怎么说也大了,而且也有些牵连。鸳鸯跟着老太太多年,凡事妥当,虽说是给鸳鸯找个去处,也未尝不是给你找个左右手。”
凤姐儿道:“还是嫂子说的透彻。而且我恍惚听闻妹妹命中有贵人,日后必当逢凶化吉,让鸳鸯跟着你,也算是相互扶持。如今紫鹃这样,自然是不能再服侍你了,你也很需要个人帮你打点,要不然就雪雁那个老实的孩子,谁能放心?”
鸳鸯笑道:“我还听说将来会有个好姑爷的,我还想将我老子娘一块儿带上,给姑娘管家去,怎么样?”说完赶紧起来躲开。
黛玉红着脸啐道:“想是你这丫头大了,不仅倚老卖老,而且想女婿了。若是这样,我一会儿就回过外祖母,将你放出去配个小厮,或者随你自择夫婿去,我才省心。”
凤姐儿笑道:“她年岁是不小该找女婿了,但有了女婿也未必就不能再服侍你。只怕这辈子她是要跟定你了。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一件事儿,我屋里还有一个,不如一会儿将她叫来,就算未雨绸缪,也托付给你。将来若是能照应上,或者屋里需要人,就给她碗饭吃。”
大家都知道她说的是平儿,李纨忙摇头道:“不可。她是你屋里人,未必能干干净净的跟着林妹妹去,你还是省些心。而且你还需要她服侍,不可乱来。”
凤姐儿叹道:“罢了,我大概也没多少时候了。近来总是梦见尤二姐,前儿又梦见蓉儿媳妇儿,让我凡事留心。当初她走的时候就和我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有‘登高必跌重’。可笑我当初还问她有永保无虞的法子,却将她所交代忘了个一干二净。”
李纨道:“真有此事?为何这几年也不曾听得你提起?她又说什么了?”
凤姐儿道:“她说‘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因此要我趁着荣时筹画将来衰时的世业,兴许还能保个周全。否则将来只怕咱们家百年望族,终将乐极悲生,‘树倒猢狲散’。我当时只想着能长此繁盛下去,哪里在意?”
黛玉道:“她倒是个明白人,看的透彻。不知道她想让姐姐做什么?”
凤姐儿道:“如今时常想起她那时说的,果真如此,只可惜悔之晚矣。而且也不是我一个人就能顾全的事儿,这会儿若是提出来,必定闹的上下不安,而且也未必信,也未必肯。她说咱们祖茔虽四时祭祀,但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因此让我趁富贵之时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也设到那里。将来若是有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又说……”说到这里忽然浑身凛然,一脸忧惧。
李纨劝道:“说吧,你既已经放宽心,又怕这些做什么?”
凤姐儿抹了把汗,点头道:“说了你们可能都不信,当时她就和我说:‘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但也不过是瞬间的繁华,一时的欢乐,只怕‘盛筵必散’。你们想想娘娘的事儿,是不是这样?我当时只管问到底是何喜事,连她最后那句都没在意,这会儿想来,怕此事早在天意之中。”
众人都点头,秦氏夭亡后不久便有元春晋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可不是应验了?若果真如此,难道还有后话,又有什么玄机?
凤姐儿揉着额角想了半天,道:“我也记不真了,好像是:‘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你们想想,会是什么意思?”
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如今已经立夏,春光是逝去了,难道秦氏的意思是暗示时间?三春,孟仲季,三春,好像也说得过去。可为什么是今年的“三春”过后,而不是去年或者来年?贾府难道今年就要败亡了,还是能再苟延残喘几年?
或者如今元春和迎春都已死,难道……贾府的第三个春要“过”了?可前两个是死,这个呢,也要“死”吗?看着不大像,她身体好好儿的,不会病没;不过……人若是要夭折,却有无数的可能,无数的路子,常常出乎意料、防不胜防。
又或者,古来常有以春或秋借指年的习惯,毕竟一年只有一次春一次秋,大致上也不差。那这三春,是三年吗?从什么时候算起?似乎,娘娘省亲到现在,已经有四年了,那又是从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
自从凤姐儿将秦氏临终前说给她听的终于想起来说出来,几个人都在猜测,但丝毫头绪都没有,也没有多一些的警示或者联系,实在无从猜起。
最后黛玉笑说想是凤姐儿记错了,她向来不懂这些诗词,虽说这句浅显,但她也未必就能记对;更何况她自己都说“当时只管问到底是何喜事,连她最后那句都没在意”,而且“也记不真了”。众人听得也有些道理,亦或是左右不知道,不如且搁到一边,先乐自己的要紧。
然而虽则如此,心下却始终还惦记着,因而接下来两日虽说时常没事儿便聚到一起玩儿,神色间就总有些躲躲闪闪,不肯提及那些败亡之事。也许在这姑嫂主仆几个眼里,贾府已经走到末路。也许是想起秦氏说的“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盛筵必散”等这些话,多少都有些道理,稍微有些见识的,有些远见的,大概都能想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