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凤姐儿忙完又到园子里来逛逛,见李纨和黛玉又在芦雪庵坐着,一人拿根钓竿,看样子像是在钓鱼,但到底是她们在钓鱼,还是鱼钓她们,就不得而知了。左右两人一边儿说着闲话,一边儿磕着瓜子,跟前也没见一条鱼,看来多半不过是图个乐而已。
当然,钓鱼未必就是放下线去将池子里的金鱼鲤鱼鲫鱼之类的钓上几尾来,才是事儿。除非锅里等着熬汤,那才是要务。否则真正的钓之乐,多半是不管鱼的,是真正的“钓”,只要“钓”了,怡情养性,就足够了。说个大的,姜太公钓鱼,钓的可是国相大印,哪里是池子里的鱼精能比的?说个小的,奶奶姑娘们钓鱼,难不成还真钓上来然后手忙脚乱的去拿住?别说鱼腥而且脏,便是那模样儿,大概也不雅。
真正钓或者赏钓,是斯斯文文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磨性子,若是有心事要想,图个宁静;若是没事儿要想,图个闲适惬意;又或是奶奶姑娘们一块儿,那多半是摆个样子,其乐趣就在此:装模作样,图个新鲜,有趣,仅此而已。
凤姐儿悄悄的走过去,见二人都没说话,安静的盯着鱼线,看着还挺当回事儿,原本想过去吓吓二人的,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因拍手笑道:“嫂子和林妹妹在准备后路呢?”
李纨和黛玉才已经瞧见芦苇丛中有几个穿红着绿的往这边来,想来就是凤姐儿,要不就是鸳鸯或者平儿,也不吃惊,只笑道:“怎么个说法?”
凤姐儿笑道:“你们唯恐将来落了难,难以糊口,因此早些儿学会钓鱼,将来以此为生,倒也不错,轻巧又文雅,不会辱没了咱们家的生命体面。”
李纨和黛玉将钓竿放在那里,过来坐在桌子旁吃茶歇息,也不理她打趣儿,问道:“今儿倒是来得晚,又有事儿绊住了?”
凤姐儿等不及丫头给她倒水,夺过李纨的过来一仰脖吃了,点头道:“且让我先好生歇歇,这么着下去我怕是要比以往还累。可别又回到以前去,我可是再也不肯了。姑且不说以前是非对错,再怎么着我也不肯把自己累成那样还要挨骂,到头来也不知是为谁辛劳为谁忙。而且如今的情形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乱哄哄的,就算我有天大的能耐,也未必能管得下来。除了两头受气的事儿,就是擦屁股的事儿,我才不肯做那种傻子呢。”
李纨拍着她道:“你一个当家奶奶,也犯不着可怜的吃我的茶,吃完又诉苦。”
正说着就见惜春从外头进来,原来又竟一个人到外头山脚树底下看书去了,喜爱那里清静自然。这芦雪庵虽说是茅檐土壁、槿篱竹牖,四面都是芦苇掩覆,看着古朴自然;但到底也是人工雕琢出来的,颇有些盆景般扭捏造作,有失其真。惜春如今清净了,便愈发刁钻起来,将这个也嫌弃起来,顺便也嫌弃妙玉的癖性。六祖曾云:“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她却偏要妄自清高,可见的尚未得佛门之妙,只怕这个“玉”,也是假的。
眼下且先别计较妙玉到底妙不妙,只说惜春拿着黛玉转送给她的《大乘缘生论》,细细揣摩了一回,只觉得心生灵气,才回来找几人说话。当下见凤姐儿又抢李纨的茶吃,又李纨说她诉苦,笑道:“想来是有些日子没管家,有些粗疏了?”
凤姐儿摇头道:“先得像个家我才管得了,若是都不像个家了,我又没有三头六臂。”
李纨按住她道:“好好儿说说,就当诉苦。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事儿,能让你这个脂粉堆里的英雄这么为难?还是又有什么新闻了?”
凤姐儿摇头叹道:“今儿倒不是为这些,府里的事儿我已经半推给薛妹妹和三妹妹了。只是才刚听得林之孝来看女儿,和我说起些事情,让我忧心。他还不肯走,想着我有些能耐,非想让我和链二出头。你们不是不知道,链二是有些能耐,可若是大老爷不大听他的,他也变不出什么花样儿来。我也没三头六臂,对付不了那么多。”说着满是叹息。
李纨道:“倒是难为他这么为府里着想。听说二老爷也劝过大老爷,还说过珍大爷,但这二人富贵惯了,哪里肯听,大概也不大相信。”
凤姐儿点头道:“正是这话。林之孝和链二说,如今外头告咱们府都成气候了,一下子似乎天底下人都和咱们有深仇大恨,多少冤屈都翻出来了。若是再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偏珍大哥和老爷丝毫不当回事儿,林之孝的不停的劝链二,让他规谏些。二爷前脚出去,他又跟我说,什么府里人口太重了,很该拣个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爷,把那些出过力的老家人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省些口粮月前;又说各屋的丫头太多,“一时比不得一时”,让大家委屈些,将大了的都打发出去,一年也可以省得许多月米月钱,配人成了房,还能孳生出人来。一会儿又说如今上下很是没有规矩,让我回过老太太太太,拿出旧日的威风来,重新整肃一下。一会儿又说……”
李纨也不操心,反而笑道:“他不是个天聋地哑吗?今儿怎么这么多话?倒是虑得周全,又肯为家里着想,不愧是个忠厚可靠的。”
凤姐儿说的口干舌燥,又吃了两盅茶,润过嗓子,才笑道:“我就说平白的他女儿就这么能说,想来寻常他不想开口,这一开口不仅话多,而且有理有据,让人听得心里起敬又担忧,也不好打断。只等平儿叫小红来,他才和女儿叽咕去了。”
黛玉道:“倒是个难得的家人,只可惜虽然是个乱世英雄,只怕没他的用武之地,也是枉然。听说人的话都是一样多的,若是人前不爱说,则人后必定要说;若是不说三道四张家长李家短的说闲话,则有事儿的时候必定话多;若是和生人话少,则和熟人必定话多。还有一种人不爱狡辩,但若是说到事理上,则必定话多而且清楚明白。”
李纨道:“没有用武之地的英雄,又何止他一个,琏二爷和凤丫头也是。倒是你们自己的事儿,现在怎么样了?看情形又能挨得几时?”
那些事情操不上心,还不如不管他,也免得烦心。倒是凤姐儿的事情,姑嫂姐妹之间格外担心些。虽说善恶有报,但轮到自己头上或者自己亲故好友头上,还是不愿意的。
凤姐儿摇摇头,她自己的事儿,也只能那样了,叹了一口气,忽而又笑起来:“我已经将存的银子都送出去了,被链二好一顿笑话。现在想想,人家是无官一身轻,以前还只不相信,以为是那些丢官罢职人的酸话;还有人说当过乞丐的连皇帝都不想做,大概都是做梦。现在轮到自己头上了,这没钱也能轻松,至少不用惦记了。就剩下那点儿体己,将来便是充了官,也不心疼;若是侥幸还能剩些……我怎么想着,不如也送出去的好……”说到这里,凤姐儿停了下来,想着该送给谁才好。
过了片刻,黛玉插嘴道:“凤姐姐可是想为巧姐儿打算?若是为她,依我说,不如就找现成的,还算是亲戚,又有旧恩,大概还容易些。”
李纨也想起来了,点头道:“也不知道你还剩多少,但若果真不多,一般人未必看得上。而且若是不十分可靠,到时候真要赔了体己又失女儿,很吃亏的。”
“奶奶姑娘们别嫌我多嘴,刘姥姥看着就是个实诚的庄稼人,也有些见识,若是她肯相帮,这事儿就有八成准了。”赵姨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或者才走到门外,插嘴道。
屋里众人都吃了一惊,虽说开窗可以四望,但若是坐在中间吃茶,又认真说起事情来,来人又穿着大绿的薄衫,一时间穿过芦苇荡也未必能发现。黛玉等忙起来见过礼,赵姨娘也忙着还礼,又和李纨凤姐儿见过,忙解释道:“奶奶别误会,我原是想找三姑娘说句话,前头没找到,秋爽斋也没有,有个嬷嬷说林姑娘和四姑娘都在这儿,我就过来找找看。”
李纨道:“不碍的,我们也是在这儿随便说说笑笑。三姑娘不在这儿,不知道姨娘找她有什么事儿?我们若是见了也替你传一声。”
赵姨娘想了想,半起身谢过茶,才应道:“她……说要紧也要紧,若是她不在意,大概也不算什么大事儿。倒是大姐的事儿,若是奶奶放心,不如就托给刘姥姥,日后也放心。”说完又不由得叹气起来,心下一般的想着她的女儿,谁知她女儿总也不肯要她操心,或者总嫌她操心。一样的儿女,怎么会有如此天差地别?她还不如做些能做的不讨嫌的,还自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