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更衣毕,便留下小厮,穿花度柳过巷来到太妃房前,门口丫头已经候着了,忙打起帘子,水溶略微一行礼谢过,便侧身进去,给太妃行礼道:“给母妃请安。”
对面榻上坐着的正是北静太妃,年约五十左右,阔脸方额,倒是个福相。在家也不戴那许多首饰,随意梳着高髻,上面插着一对福寿簪,额上勒着抹额,耳上一对珍珠耳环,身上一件紫羯褂。脸色光润,精神抖擞,静坐的时候慈眉善目,说话的时候慢条斯理,极是温和。脚踏上坐着几个丫头,两旁做了几个年轻的小姐,见了水溶忙起来行礼。
北静太妃伸手笑道:“来,坐我这儿。怎么这会儿过来?吃饭了不曾?”其他几位小姐见状忙告辞退下,太妃又交代她们晚饭自去吃,想来是猜到儿子有话要说。
水溶上前谢过座,才在北静太妃的榻上坐下来,笑回道:“这几日忙,不曾来给母妃请安,今儿刚回来,便赶紧来告罪,还请母妃宽宥。”
北静太妃拉着他手道:“你忙你的,我天天在家,大概也就是这样,三两日不见也不碍的。王儿从哪里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看你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愁的,必定是有烦心事儿,还说是给我请安。都是以前骗老太妃骗惯了,改不了的毛病。”
水溶笑道:“先给母妃请安,这是最要紧的。至于那些事情,容后再说。若是母妃不高兴,等吃晚饭再提也不迟。”说着便吩咐人传饭,想来是准备留在这里吃饭了。
北静太妃摇头笑道:“是不是又累了一天,饿坏了?”看着爱子,也不计较。
当下母子二人吃过饭,丫头奉上茶来,水溶才将贾府的事情还有今日之事略略告诉北静太妃,免不了疑惑道:“我怎么都不相信贾府会谋反。虽然他们是奢靡跋扈些,但谋反是何等样大事,哪里是随便犯得的?而且看着他们的样子也不像。”
北静太妃安静的听完,想了好一会儿,点头道:“我也不相信,说实在的,他们府里那个是成器的?光那点儿祖业都受不住,还谋反?天下又岂是他们能奢望的?但皇上既然亲口说给你听,就一定有些缘故,你打听到没有?而且,这么要紧的事情,皇上怎么会告诉你?”
水溶忽然明白过来,自语道:“是啊……我当时着急,就问出了,谁知皇上还真告诉我,还让我听着忠顺亲王复旨,岂不是有些……”不合常理!
北静太妃道:“是有些不大合理,此事如此要紧,又非你管,而且才开始查抄,尚未定罪,如何能告诉你?便是忠顺亲王复旨,皇上大可将你遣走,又如何能让你听见,莫非……”
这下母子二人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想了好一会儿,北静太妃才道:“欲抑先扬……除非这事儿不大想让你插手,皇上已经打定主意,而且罪名非同小可。若是有证据,谋反的罪,谁插一脚进去都可能受牵连。王儿……依的我说,就照皇上的意思,既然皇上有意放过史太君,我们尽管将她照应好,别的还是少管些。”
这会儿水溶也想明白了,一头冷汗,点头道:“不是咱们背后议论,贾府前些时候是闹的有些过,也怨不得天威震怒。若是这么说起来……母妃,我怎么觉得贵妃娘娘的事儿……”
北静太妃忙摆手道:“说不得。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信口胡说。就算贾府于咱们有天大的恩情,我们也得量力而行。若是圣意已明,你就算拼了你的王位也未必能保住他们,还不如暂且看着,再伺机而动。这种事情,要从长远打算。先让他们吃些苦头,等到要紧时或是救助他们子孙,或者减轻些刑罚,也算尽到我们的心意了。”
水溶点点头,想想还是问道:“母妃,还有件怪事儿,史太君的外孙女儿林姑娘,太上皇竟然赐她享受长公主礼遇,却不曾听得说册封她为公主,这又是什么道理?和贾府眼下的事情又有何干系?今儿一早又接她入宫,这……”
事儿一件比一件奇怪,提到林姑娘的时候,水溶不禁脸红了一下,又赶紧接着往下说,但并没有逃过北静太妃的眼睛,想了想问道:“哪个林姑娘?是不是贾敏的女儿?”见水溶点头,脸又红了,北静太妃停顿了一下,自语道,“史太君就这一个外孙女儿,我见过的,人品才貌都格外出众,当时贾府那么些姑娘,虽然个个非常出众,但唯有这个,最得我心意。”
水溶忽而有些高兴起来,拉着北静太妃道:“母妃说,她真有那么出挑?”
北静太妃明白儿子的心意,摇头叹道:“长相姑且不论,便是天底下所有我见过的姑娘,大概也没一个有她那股气度。最难得的是她的人品,大方稳重、进退有度,却又单纯淡然、聪慧伶俐、心思细腻,言辞中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虽有小女儿的争强好胜,但不争荣竞富,冷眼瞧去,见到我和别的公主太妃王妃等,也都自自然然,不媚不傲。
但是,这种人必定有一种恬淡真气和一种清绝傲骨,并非常人所能欣赏,一般人也不能将她收服,到时候犹如青莲一支,若是随便攀折,必定折花不得,独留遗憾。而且……她如今在宫里,凡事大概还有宫里做主呢……”说到这里,忽然打住,奇怪的盯着水溶。
水溶则是一脸凄色,也有些倔强与羞涩,他也听说了那许多的传闻,没想到宝玉看人评论竟不如北静太妃透彻,而且其结果……虽说贾母已经允诺,但宫里肯不肯,还是个未知数。而且,他也不是那种轻薄之人,若果真如北静太妃所言,到时候她不能服他,岂不是要落得个花落人亡两不知?他可不忍心看着她枯萎,绝对不行。
北静太妃见儿子想入非非,晃着他道:“王儿,我先问你,你是说,她……被赐享长公主礼?但原因非常牵强?”看来这事儿必定有缘故。
水溶回过神来,忙点头道:“是啊,听见的无不说奇怪。忠顺亲王也觉得奇怪。就算她如何出众,大不了选入宫中,赐封嫔妃,再不行立为皇后,就够了不得了。凭什么赐个这,还只有礼,没有册封,大概也没有爵禄,便是行礼时也得口称‘林姑娘’,说轻又太重;说重又太轻。说白了,不过是给外人看的,并没有什么实质……”
这个话头,也亏得太上皇能想出来,谁听见了都头大。北静太妃想了好一会儿,自语道:“不对……对……她……就是给外人看的……大概是给你我看的。”忽而正襟危坐,看着水溶道,“王儿,你还记不记得几年前的那件事儿?”
水溶愣了一下,一时也想不起来了,或者事情太多,不知道北静太妃指的是哪件儿。
北静太妃道:“就是……盐的事儿,难道王儿忘了不成?”
盐?那么大的事儿,怎么可能忘记,大皇帝也一刻不敢忘记,别说他水溶。忽然想起来,大为惊恐,瞪着两眼看着北静太妃道:“那事儿都这么多年了,也不见动静,难道皇上还能翻出来?而且……无凭无据,就算猜到了……”忽然不敢说了,皇上做事情,难道还需要什么证据?谁能保证干干净净,凡事不留下尾巴?随便找个理由就将你谪贬了。再则说,便是没理由随便给你安一个,大概也逃不过去,便是抄家也容易的很。想到这里一身冷汗。
北静太妃点头道:“王儿总算想起来了?为得那件事情,多少人提心吊胆,又总想着没事儿了。但王儿想想,为何时隔多年,却如此厚待他女儿?”看水溶有些不大明白,北静太妃揣测道:“当初让你别掺和,你年轻气盛,偏不听。贩卖私盐是何等大事,皇上能容得了?贾府趁林如海才上任不熟悉,半哄半骗,又借贾敏和皇上的名头,林如海才签发那道手令,听说事后愧悔难当,想着林家多年洁身自好的令誉竟然毁于一旦,又巡盐御史一职清官难做,积忧成疾,夫妇俩先后都英年早逝。如此事情,皇上又怎能不痛心?”
水溶疑惑道:“竟有这些后事?我怎么不知道?贾敏和皇上又有什么名头?”
北静太妃摇头叹道:“都说你年少无知,还不信。那事儿闹成这样,我也不想让你为难,而且想着事过境迁,也不用再告诉你了,谁知道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是躲不过。”当下将事情大略告诉水溶,母子二人皆惊恐不已。
贾敏与皇上之事前文已经叙及,不曾想黛玉都五岁了,贾府还旧事重提,言说当日皇上就有言,不论贾敏欲做何事,他都尽力成全。林如海若非出任巡盐御史,无这般厚利,也不在意,谁知竟是天缘凑巧。当下贾母去信,巡盐御史如何能清守?与其让别人取利,不如给了自家人。贾敏被贾母纠缠不过,便劝了林如海一回,林如海有爱妻婉言相劝,三两下自然允了。谁知贾敏却是已经打好的主意,当下已经得病,虽然不重,却不肯好生就医;加上对母兄失望,想来若是再活下去,只怕贾府会欲求无度,倒不如以死相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