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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从索马里到班加西

说实在的,今年4月,当我第一次站在距离的黎波里156公里的突尼斯边境时,我从来没有担心过,自己会被“大哥”的国家拒绝入境。因为就在几个月之前,卡扎菲这个被包括我在内的不少中国人当成了英雄的“大哥”,还铺天盖地、史诗般壮烈地出现在那场“大撤侨”的新闻中。

周鑫

2009年春节前的一天,我在索马里北部边境的一个check point(咱们所说的边检站)身陷囹圄。我好不容易才从“同监室”一个黑妹妹那里借来一个手机。但是,当手机到手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应该给谁打电话,这里没有政府、没有警察、没有海关,更没有中国大使馆,剩下的是几支正在打仗的军队和一个彻底分裂的国家,当然还有那著名的海盗。

因为我见过分裂的索马里。当卡扎菲的内阁对媒体说,如果卡扎菲下台,利比亚就会分裂,就会成为另一个索马里时,我虽然将信将疑,但是在索马里见到的一切苦难还是会浮现在我的面前。

说实在的,今年4月,当我第一次站在距离的黎波里156公里的突尼斯边境时,我从来没有担心过,自己会被“大哥”的国家拒绝入境。因为就在几个月之前,卡扎菲这个被包括我在内的不少中国人当成了英雄的“大哥”,还铺天盖地、史诗般壮烈地出现在那场“大撤侨”的新闻中。然而,现实偏偏喜欢捉弄人。我们在这个狭长边境跑了几十圈之后,依然还是距离的黎波里156公里。为进入利比亚而特地拍摄的可笑的蓝底照片,被签证官们捏皱之后,我们一个个看上去都像殉了国的利比亚烈士。

这段少有的在异国他乡等待另一个异国签证的经历,让我深为焦虑,也让我从另一个视角了解到了那个过去国内一直用“福利、传奇、理想主义”所描绘的国度。在突尼斯靠近利比亚一侧,大约聚集了10万难民。你一定会认为,他们逃离利比亚是为了躲避北约的轰炸,对不对?哈哈,你错了,他们要躲避的不是北约的飞机,而是卡扎菲的军队。我们的镜头正是在这里第一次拍摄到了从利比亚雇佣军枪口下逃出来的索马里人,他们说他们逃亡是为避免当肉盾的命运。

在突尼斯,卡扎菲“大哥”的哥们儿本·阿里被轰下了台,这里的人们正在津津有味地阅读着这位“伟人”的各种趣闻:哦,他家里居然还有毒品;哦,原来他和他的老婆是这样捞钱的;哦,她竟然是他的情妇。我们的突尼斯FIXER(媒体联系人)一天买4份报纸,阅读这些“诋毁前国家领导人”的报道。他说他从小对着本·阿里的肖像,读书、上学、宣誓、运动,而今发现,这个偶像居然……哈哈,这哥们儿这时的笑声,要比向我们要钱时的傻笑爽朗得多。勒庞说的真是没错,人们从群体无意识中解放出来,只需个把分钟。

人们依然没完没了地聚集在自由广场上,但是现在,他们喊的口号已经不是穆巴拉克下台,而是卡扎菲滚出利比亚。18天革命之后,埃及人变得好管闲事,变得爱用打倒独裁者的口号干涉别国内政,他们开放了西部与利比亚的边境,把战略物资运给班加西的反政府武装;他们用抗议声援叙利亚人的暴动,要把那个向示威者逞威的政权也轰下台。在这里,最常听到的一句话是——“卡扎菲是穆巴拉克的兄弟,不是我们的。”

从利比亚的东面绕到它的西边,你难以想像地中海的美丽,更难以想像这里思想的活跃和多元。虽然在埃及国家信息部新闻局局长的办公室里还架着机枪,但是埃及发行量最大的报纸《金字塔报》的头条文章,已经是——向Facebook致敬!

作为中国人,在这一刻出现在这里,真有点像火星人光临地球。我们突然发现,自己对这里一无所知。我们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但是这一切却在“混乱”“暴乱”“失去理智”“经济低迷”等等词汇的包装之下,与眼前相差太远了。

从埃及的边境通往班加西的道路有700多公里,唯一的检查站设在埃及。记者、物资、难民,当然还有去利比亚加便宜汽油的人,在这里排成了长龙。人们似乎都在迫不及待地涌入这个分裂的、正在经历着战火的班加西。在班加西,我印象最深的并不是打仗(当然从前线送下来的伤员,确实让我们所有人都触目惊心),而是在当地一家地方法院遇到的一次开庭。你也许想像不到,一个像班加西那样,正在经历战火的地方,一套完整的司法体系依然在运转。在这个不大的法院里,法官、律师,没有一个因为在战争时期而简化程序,所有的出庭人员都身着法袍,按照法定宣誓、宣读起诉书、律师辩护等等,似乎完全没有受到法庭外断断续续传来的枪炮声的影响。于是一幅最有意思的图像出现了:距离这里50公里以外,一群人在维护着这个从卡扎菲手中分裂出来的政权,而在这扇窗内,人们正在使用卡扎菲政权制订的法律,为一笔说不清的债务纠纷维护着自己的权利。一位律师在开庭结束之后,拖着一条被卡扎菲军队打断了的腿与我见面,他参加了今年2月300名律师针对卡扎菲的反抗行动。而现在,他继续着自己的老本行,为当事人辩护。我问他,你们现在所用的法律与过去有所不同吗?问了几次之后,他才听懂我的意思。但他的回答是,为什么要不同?是啊,为什么要不同。班加西想说的也许是,我们的生活要继续,而不是砸掉过去重新来过。

2009年春节,我在索马里的北部邻国吉布提目睹了索马里在这里举行的秘密总统大选。我问了当时才当选的谢里夫总统一个问题,这个国家会举行一次真的全国大选吗?他的回答是:“会的,我们会的。”而现在,索马里依然深陷分裂之中,且这个分裂的国家对世界最大的贡献就是海盗。我把同样的问题,送到了利比亚国家过渡委员会副主席那里,他的回答是:“我们目前不会,这些事要等到卡扎菲下台之后再说。”是啊。对于班加西而言,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货币与的黎波里的一样,银行的结算方式一样,除了军队之外,大部分公务员的职位也没有改变。作为一个城市而言,班加西的交通状况不错;作为一个经济体而言,班加西稳定而有秩序,人们平静的生活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一切都在说明,班加西和它的统治者面对战争表现出的从容和笃定,远远超过那个慌乱的希腊政府。

直到今天我在每天的凌晨依然可以收到从被称为NTC(利比亚国家过渡委员会)的“反叛政权”那里发来的新闻稿。从每一封邮件你都可以感受到,这是一个有条理或者说是正在走向有条理的政权。这与两年之前,我在索马里秘密总统选举中经历的混乱完全不同。班加西的执政者,理性地思考着自己在国际社会中的地位。他们在3月份就已经提出了,他们具备国际法所称的“交战双方团体的地位”,并尽一切可能在国际社会上谋取承认;他们关注自己的石油能不能重新出口,并且成功地把一艘装满石油的船开出了地中海;他们机智地与全球最大的能源企业对话,不断表示,今天谁帮助利比亚人民,谁就会在明天获得在利比亚率先投资的权益;他们甚至派专人保护中国在班加西的工程,防止有人搞破坏。而在这片有5000多套公民住宅的项目上,留下炮弹孔的是卡扎菲的军队。

6月22日,利比亚反政府派别NTC的代表来到中国。而这一刻,代表卡扎菲的驻中国使馆还在签发前往的黎波里的签证,只是不给我。记忆里,分裂似乎毫无疑问就是破坏与毁灭的代名词。但是,从卡扎菲那里分裂出来的班加西情况却复杂而微妙起来。它不是索马里,尽管这条通往分裂之路还有着不确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