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烟花方胜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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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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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夜——

“香断灯花夜,歌停扇影秋……”

虚无缥缈的歌声飘入耳,回头看看笼罩在一片灯火中的红尘歌楼,再看看前方穿得比较“正常”的女子,易季布莞尔。

昨天赌赢了,心中并无一丝愉悦。当时为赶回官衙处理盗贼之事,他无闲暇听她禁止救火的原因,今日得空,在烟火楼外徘徊半晌,不知该不该进去打扰,或许真有天意,她也恰巧从烟火楼走出来。

黑发高束,一身绵蓝暗花裙,手持折扇的女子一边走下台阶一边与百禄狎笑,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之感。

看她神情,轻狎亵玩似浪荡公子,看她容貌,却如清莲照水,玉暖生烟。

白梅独傲霜,以其气节孤高,雅香迷人;红蕖媚秋水,然魅色艳丽,仍不失清映修绝。在她身上,怎样的放浪不羁,却永远不会令人联想到淫邪靡乱之意。

她身上有很多谜……

亮晶晶的眸子一见他,短短惊诧后,浮现他不明就里的难测笑意。

原来,她今夜起了逛夜市之意,见他有空,当下推了寻儿相伴,要他相陪。莫道寻儿诧怒,他亦是惊……喜莫名?

盯着厚底白靴,见她未露半截小腿,没由来的,他有点高兴。

“百里姑娘……”快步上前与她并排,并暗暗保持尊重的距离,他想了想,忍不住问,“姑娘想逛哪条街的夜市?”

“西酸门的。”她摇着折扇,双眼滴溜溜直转。

幸得他换下官袍,她又是正常打扮,除迎面而来的行人多看几眼外,倒无太多异样眼神。他随她走了一阵,道:“姑娘的扇面……极有特色。”

百里新语手中是一把山水影花扇。听他此言,下颌微收,眸色垂下盯着扇面欣赏半晌,她笑,“是吗?我倒没留意今日拿了这把。”

“姑娘常换扇面?”

“是啊,换换才有新意啊。风情风情,有扇才有风,有风才有情。”妙盼一笑,顾目流彩。

唇角含笑,眼光却虚无缥缈。看着这般笑容,他只觉心尖突然一痛。急急掩饰低头,咳一声,正要问当日问题的答案,她却突然折身,走进街边一家铺子。

他抬头,是“陈家绦结铺”。伙计迎上来,一阵恭维,她不理,只盯着一排朱红绦结发愣,手指一个一个慢慢拂过结下的流苏,神色静淡。

绦结精致,吉祥、如意、方胜、盘长、团锦、同心、祥云、双钱……应有尽有。她拂的是方胜结……

那眼中,缥缈更浓,似要穿透悬挂的层层盘结,看向不知名的尽头。

必是对有情之人,才会流露这般表情吧?

眼光下瞟,他瞥向她的腰。

古有云:龙涎麝脐两相娆,抱月飘烟一尺腰。

细细的,让人不忍掬握……本是看她腰边的紫桃色绳结,可视线就是移不开那一掬纤细腰身,直到一只手将腰边的紫桃绳结握在手,他恍神,惊觉行为孟浪,脸皮开始发热。

欣赏一阵,她似找不到中意的绦结,谢过伙计走出铺子,继续向西酸门行走。

走马观花,她笑如画中游人,“季布为什么会到寻乌城来?”

“因为……告罪了人。”他轻带一句,语中无意多谈。

她也不介意,再问:“喜欢这城吗?”

“……此地民风淳朴。”

这回答让她微讶,抬眸瞥向他,“淳朴?可能是吧,我没觉得。”突然转头,她看向对街的铺子。对街有一间凌家刷牙铺。似想到什么,她摇头轻笑,“呵呵,我当时都没想过,这个时代居然有牙刷……其实……这样生活对我来说也不差吧……”

叹息如澹澹青烟,飘散于轻抿的唇角。

他没听漏她语中的“这个时代”,心头不解,想要询问,却不知如何开口,心上不由涌起阵阵怪异。

从自大街到西酸门,一路行来,只听她道——

“我听说大树街的得名,因为街头长了一棵百年大树,上次跑去看了看,也不觉得那树有多粗。季布你有看过那棵树吗?”

“崔秀才酸文铺的扇面提得不错,我这把扇子就是在这家买的……”

一路零零碎碎说了半天,没见他回应,她停下步子,“季布觉得陪着我很闷吗?”

眼合垂地,他未吭声。半晌,淡淡道:“姑娘心里不高兴,散散心也好。”

“我不高兴,哪里不高兴?”白鞋又开始移动,一声轻叹似有还无,“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我这一辈子,难道真要老死在这里?”

今日菖蒲花,明朝枫树老。她,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姑娘年纪轻轻,何生如此悲言?”

“年轻只有几十年,总会老,会死。在这儿,孤零零一人死去……”

“新语!”他突然低斥,带着异亮的眸子直直看向她,迎上的,是一双掩尽悲伤的眼,“你……并不孤单。”

“你知道我不孤单?”眉梢讽嘲盘绕,是初见她时的神情,如画,入画。

见他不语,转看他处,百里新语心头倏地升起一股恼意。

这城街,这天空,这夜色,这人……

她现在看什么都不顺眼。心火一起,便直冲脑门而去。蓦地,她扯下腰间绳结狠狠地丢在地上,用力踩上去。

恨恨地,她踩她踩她踩踩踩!似要将心火全数发泄在可怜的结绳上。踩得气喘吁吁,然后厌恶地一脚踢开,提步向前走。

一只手慢慢捡起满是灰土的绳结,不嫌脏地将灰尘拍落,送还低头闷走的女子。

气瞥一眼,她扭头,“不要了。”

“在下常看绳结挂在姑娘腰侧,想来是喜爱之物,今日丢了,明日怕会舍不得。再说,这玉温润沁凉,姑娘忍心扔了它?”她扭回脑袋,奇怪看他一眼,“玉?那是我后来自己挂上去的。这个绳结以前光秃秃的。”

见她不接,他垂下手不勉强,只想她气消了自然会收回去。陪在她身后静静走了阵,他蓦然开口:“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姑娘何事不快?”

“我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喃喃吐一句,她本是说给自己听,没想到他却接下口——

“姑娘要怎样的未来?”

“怎样……怎样……”“腾”地抬头,瞪眼怒视他,她跳脚叱道,“要怎样的未来?我怎么要?向谁要?一个暂时找不到未来的人,至少还有一张白纸一只笔给他画,我呢?我呢?我连白纸和笔在哪儿都不知道,我……”

他低眉一笑,轻道:“姑娘有烟火楼,姑娘在城中影响……深远,姑娘……恕在下冒昧说一句,姑娘将来会嫁人生子,姑娘怎会找不到纸笔呢?”

“嫁人生子?”她恼得当真气跳起来,“我会在这儿嫁人生子?你、你咒我啊?!”

“……”他自觉被骂得冤枉,不明白自己摸到她的哪块逆鳞,竟惹她气白了脸。

咄咄逼人,她使劲戳他的胸,戳戳戳,虽然不痛,也戳得他微退……那么一小步。

“我告诉你易季布,首先,我出不了城池十丈范围,鬼知道这块地中了什么邪,像个吸盘把我吸在这儿,我哪儿也去不了,看见这城里人就讨厌,你觉得我会嫁一个讨厌的人吗?”

他摇头。

“再来,我为什么要在这儿嫁人?我……”

“女子长大后都会嫁人,姑娘仙人之姿,必定嫁得好郎君。”他急急纠正。

“哈!哈哈!”她昂首大笑三声,眼一眯,“好郎君?我就偏不要。什么是好郎君?狂妄自大的一方霸主,我不要;俊美出众文茂春松的儒书生,我不要;财大气粗没礼貌的家伙,我不要;心机深沉狡猾阴险的家伙,我不要。就算是一个集文采、风流、俊美、权势、谦礼于一身的浊世佳公子,我也不要!”

被她吼呆,他似无言辞反驳,只是愣愣看着她甩头前走,瞳上映着万家灯火,深邃幽幽。

咬钉嚼铁的话,钉得他心上一个洞一个洞,她的喜怒无常他今日见识到了。可,他仍是追上那抹踩着重重脚步的身影,支吾半晌,探问:“在下……冒昧,如此佳公子姑娘都不要,那姑娘想要什么样的夫婿?”

“想要什么夫婿?”弹开折扇摇了摇,她步未停,斜看他两眼,唇角勾起,“呵呵,我当然想要……像季布这般沉稳敢当、眉宇神峰,凝重寡言的、人、啊!”

她这一年多来生气也生得习惯,久久不爽后总要骂人整人发泄一番。故而,生气之后,戏弄之心说起便起,笑如工笔画儿一般,她的折扇托上易季布下巴。

死死盯着笑靥,他颊上泛红,却一动不动,任她掌中折扇以轻佻狎玩之姿抬在颌下,黑眸深深印着那抹戏谑容颜,仿佛要印刻到天涯海角。

“怎么,不信?”她笑,她笑笑笑,笑得丁香空结,笑得滟滟随波。

突地,他伸手抚上玉滑容貌,皱眉,一本正经地道:“新语,别笑了。”

他讨厌这种笑容,如画,也入画,可……好矫作。

神色未变,似全不将他的轻薄放在眼里,她收了扇,眼照勾,唇照弯,弯弯的嘴角正好触到他指尖。开口时,语中夹着暗不可察的赌气:“笑不笑,还由不到你来管。”

“不……”他的脸上是一抹奇怪表情,“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一幅没有生气的画。你当真……当真不要翩翩浊世佳公子?”她知道自己说什么吗?

“不要。”她一口咬定。

“当真……要我?”

“是啊,呵呵……”微顿,一口嚼铁。

她的戏意,他看在眼里,而他,笑了。

今日槿花落,明朝梧树秋;若负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她放诞不羁,媚行风流,入幕之宾无数。他来之前,风头最盛当属清风酒楼的宗公子;他来之后,因替崔文启求情,她卖个面子,使得“新入幕之宾”一说假假在城中传了一个多月。

“新入幕之宾”等同于“新欢”。新欢,也就是新的、让她快乐的人。

她不快乐……是的,不快乐,笑得再美再艳再入画,却了无鲜活之意。而这,并非他所希望。

一个总将自己困在画里的人,怎会有真正的快乐?他想把她从画里拉出来,想看她真正的笑容。

指腹在樱唇边徘徊,他心中有了决定,缓缓说道:“新语,我答应你。你找不到纸笔画未来,我来找给你。”

这是他的诺言。

“哈!哈哈!呃……”三声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笑因他的举动卡在喉内。见他将满是灰土的绳结拍干净,小心翼翼贴入衣襟内放好,还用手在胸前按了按,她疑斥,“你干什么?”

“你不要这个结了。”

“……是,我不要了。”

“我要。”

“……”被他的古怪行径弄得城头摸不到城尾,但那毕竟是她随身带来的东西,想了想,她还是伸手向他讨,“还我,我现在要了。”

“你拿什么跟我换?”

“扇子。”她想也不想地递过去。

他取过折扇慢慢打开,学她那般摇了摇,在扑面凉风中抿唇一笑,从怀中掏出绳结放在张平的掌心上,“这朵方胜结你常常不离身,想必重要,以后别再乱扔了。”随后将扇子放入胸口。

“……”有点不一样。困惑眨眼,她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你要逛西酸夜市,已经到了。”他指指不远处的喧闹灯火。

原想问他什么,她皱眉片刻,脑中却组不出完整的句子,索性全部丢开,将方胜结系回腰里,向目标所在地冲去。

瞧她冲向一家烤肉的小摊,在炭炉上指指点点一阵,突然转身——

“季……咦?”什么时候他成了背后灵?

“什么事?”俊轩的身形在人来人往的夜市里并不独树,头发梳得也是平平整整,却无形中散发着一团称之为“温柔”的东西。

“借我点钱。”白玉掌心伸到他面前。

他也不问,低头从衣内口袋掏出一些纸币碎银递过去。她很稀奇地拈起一张一百文的纸币,叹了句“这种钞票真稀奇”,转身将纸钞递给烤肉小老板。

“够不够?”

“够了够了,小的这就找零……”小老板叫过身后幼女,却被她一摆手。

“不用找了。”除了金银,她实在不觉得这种纸钞有“钱”的感觉。

拿过一包香气腾腾的火烤肉,她转向下一处。他无奈,看那小老板一眼,缓步跟着。

“新语。”

“嗯?”那边的苏皮凉羹似乎不错。她一心二用,未察觉他的称呼起了变化。

“你出门从不带钱钞?”该说她大富大贵吗?

“有人帮我付啊。”看到食摊边几处卖卦的,她眼一亮。花字青、玉壶五星、甘罗三算……她去求一卦,不知能得到什么。没多想,拉起他的手便往卦摊冲,“走,季布。”

这次他没躲闪,任柔柔的……唔,沾了点油汁的手拉在腕间。甚至,拉过布袖将她手背上的一点油星拭去。

来到卦摊前,她一边吃肉一边写字让卖卦先生拆解,听得津津有味。

她时时入画,言谈举止时而有礼,时而狂放,时而狡黠,就连一把年纪的卖卦先生也被她的娇媚勾魂眼弄得大窘。

他看了几眼,瞥开,视线在夜市绕了一圈,暗暗记下夜市需加强警戒的地方。

一道身影划过视线,双眼刹凝,他看向一名身着黛青绸袍的男子。那男子似感到空气中微妙的变动,抬眼向他看来。

四目相对,男子微有讶色,脚下一顿,拐向他。

“易大人,多时不见,别来无恙?”男子笑吟吟地抱拳,看向他身边突然回头的女子,眼中闪过一道炫光,“这位是……”

易季布眼神轻柔,冲男子微微一笑,刻意避开对百里新语的介绍,只道:“百兄,多时不见。”

男子不恼,也不多猜,笑道:“易大人,我家大人可时时惦记着您,常在小的耳边念着您。”

“多谢你家大人挂心,季布不敢。”

“我家大人常说,不知何时还能与易大人月下对酒。”

易季布怔了怔,低头敛笑,“草生,在下已今非昔比,你家大人盛情,在下恐是辜负了。”

他前唤“百兄”,后叫“草生”,百里新语不难猜出这名男子就叫百草生……嗯,与她家百禄一个姓。百草生肤白俊美,她家寻儿几年之后很可能就是这个样子。

打量男子,她无意插嘴。

“易大人还肯唤小的一声草生,草生真是不枉在此留宿一夜。”百草生笑意变大。

易季布抿唇一笑,似想起过往之事,叹了声,“此番回去,还望草生替在下问候施大人。”

“一定、一定!”百草生似乎走过来就是为了和他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冲百里新语微一颔首,他转身向抱剑街走去。转身时,她听他喃道——

“可惜了易大人,一个好好的四品龙虎卫上将军,被贬放到这不闻名的寻乌州,何苦、何苦,做什么……”

易季布心知百草生是故意说这番话,也知道她听见了,果然——

“季布,你的朋友很帅。”

“卟!”前方有人脚下打滑。

他扭头瞪她,“你不好奇?”

“好奇什么?你说他刚才说什么卫上将军,还是说你被贬什么的?”她离了卦摊,漫步微摇,“当然好奇啦,你愿意说就说,不说——拉倒!”

“你……想知道?”他试图让面部表情正常。

“想啊,不过……”

他吊起心脏。

“现在没什么兴趣听,以后有空再告诉我吧。”

他沉默片刻,“好,以后只要你问,我便说。”

走出一段距离的百草生忽地停下步子,似想回头,发尾动了动,终是迈开步去。

他这次出门,似乎能给自家大人带回一些有趣的消息。易季布为人忠厚古直,轻易不会承诺什么,而一旦他答应了,他就一定会重诺。

大都百官尽知,季布一诺,万金难求。

被她东打一岔西打一岔,那一晚,易季布将百里新语送回烟火楼,在寻儿咻咻如刀的目光下,终于想起自己是来问答案的。她的答案是——

“我讨厌这个地方,讨厌寻乌城,包括这城里的所有东西,所有人。这个答案,季布满意吗?”

无言看她慢慢消失在侧门,对于掩门前她的狎笑,月剑般的浓眉蹙了蹙,暗暗记下。

——你找不到纸笔画未来,我来找给你。

他许了诺,就一定会实现。

她的不高兴皆来自此城,不能出城,大概是她身子骨柔弱,离不开寻乌的水土。在大都时他见过不少外邦人,来时神采飞扬,当晚便开始上吐下泻,去时就变成骨瘦如柴。或许她对水土不服更加敏感。

既然不能离城,就让她喜欢上这城吧。他来的时日不长,短短四个月,他竟然有了在此地长住的打算。初来时,并无这种感觉的……

那一晚后,隔了两天他才见到她。只不过,她被他气得不轻。

七月初三那日——

正午时分,衙署廪库起火,她的轿在官衙外一放,救火兵居然无一人敢上前灭火。他赶到时,火势已延至存放历年官史的案房,书籍易燃,他当下大怒,斥骂救火兵,还……还强行制住她不许冲入火中。

其实,他只是拦着她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当场让她火冒三丈。

肩上被她捶的几拳不能造成重伤,只是……易季布苦笑,抚上微痛的胸口。邦宁的拳头不容小觑。

以往巡街过烟火楼,总有护卫冲他点头示意。而今,个个板着一张脸,爱理不理。

因为,他开罪了百里新语。

她不想见他,他却无法压抑自己不见她的冲动。

今日七月七,乞巧节。为了七夕之夜,烟火楼护卫正午时开始张灯挂彩,将今夜的主戏牌放在石狮外。听说,官家大户六天前就开始订位置,偕亲带友就为今日上演的“罗公子和朱小姐”。

踌躇在巷道口,易季布不知该不该去敲门。突然,侧门被人由内拉开,推出一道跌跌撞撞的身影。

“百里姑娘,我求你啦百里姑娘,你行行好,就饶了我女儿吧,她才十六岁啊……”外表黑瘦的老翁将手臂卡在两道门扉中,不让守门护卫关上,口中悲悲怯怯哭叫着。

这是恶霸强抢民女?还是烟火楼逼良为娼?

心中微怒,他走上前,使力推开侧门。

关门的护卫满脸惊讶,看清来人后,皱眉,“易大人?我家姑娘说了多次,她现在不想见你。”

“你们干什么?强抢民女?”易季布扶起泪涕纵横的老翁,眼神冷凝,威严浑然天成。

护卫被他无形中的煞气吓到,摇手辩道:“易大人可别冤枉人啊,他把女儿卖入烟火楼,白纸黑字的卖身契,现在想反悔,银子没有就想要回女儿,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易大人易大人,老头儿也是没办法,可怜我那孩子的娘,尸骨未寒,死不瞑目啊,临死前想见闺女最后一面也不成……呜……”

易季布扶起老翁正待安慰,一道冷冷的嗓音将那句安慰全数灭去。

“尸骨未寒?死不瞑目?关我什么事?老头儿,你女儿现在是我的,五年之内,我想让她干什么她就得干什么。十六岁,很好的年纪啊,我保证把她养得白白嫩嫩……呵呵……”

张狂轻薄的笑声中,廊道拐角摇出一道绛红色身影。

见了易季布,女子眉一皱,挂在脸上的懒散笑容立变,“你怎么在这儿?”

她只听到老头的后半截哭叫,心头一烦,人就往这边晃来,没想到四天前惹她一肚子火的家伙居然也在。

“新语……”他松开扶住老头的手,向她迈去。

“你给我站在那儿。”她怒瞪,见他听话停了步子,才看向老头。那老头不敢与她对视,只顾低头抹泪,令人怜悯之心四下泛滥,但不包括百里新语——“你还有脸来这儿?卖你女儿的二百两花完了?死老头,别再让我看到你,看你一次我打你一次。想要回你女儿?哈,做梦!我今天就把她弄得香喷喷滑嫩嫩地送到陈老爷床上去。”

“百里姑娘……”老翁意欲扑上跪倒,被护卫拦下。

“赶出去!赶出去!老头儿,你若被赌坊的人打死了,我会通知你女儿,让她给你下葬。”

眼如冰,话如刺。易季布呆呆看着,猜出大概,不由感叹赌坊害人。

她这算是作威作福?算是逼良为娼?她眼中的厌恶与其说是给那可怜老翁,倒不如说是给……

——我讨厌这个地方,讨厌寻乌城,包括这城里的所有东西,所有人。

盯着满不在乎赶人的女子,易季布心头似有泰山压下,呼吸涩滞。他许下的诺言,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要重啊……

老翁被护卫推出门外,她冲他抬抬下巴,护卫看他一眼,听命拦在他面前,比手向外,“易大人,请。”

“新语……”

绛袖拂出莲花之姿,她转身离开,袖一紧,鼻尖撞上柔软布料。

一年多的任意妄为养刁了性子,她的忍耐程度比芝麻大不了多少。瞪一眼微慌的脸,她轻斥:“易季布,你很烦,给你点颜色就开染坊起来!”

难得官衙失火,知道这种小火对她没什么作用,就当看热闹,等火势大了再走进去碰碰运气,没想到这家伙当面骂她……

“我就是活得不耐烦,怎么样?想为那老头儿鸣不平是吧?我说了今天把他女儿送到陈老爷床上去,就一定会做到。这事你易大人是、不、是也要差些官兵出来管啊?!”

“若能不伤害那位姑娘,新语你何必……”

“不伤害?”她大笑,“不伤害,你跟我说不伤害?好啊,只要我回去,不在这儿,就没人受到伤害,也不会让救火兵那么忙。”

“新语……”

她甩头咬牙,“不要问让我火大的问题。”

他静了静,迟疑地问道:“呃,什么问题才让你……火大?”

“问我从哪儿来,要回哪儿去,家里有什么人,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这些都会让我很火大。”

“……好,你不说,我绝不问。”他点头。果然,在以后的数十年里,他只字不问。而今,他只是承诺。

“让开!”

绛袖拂过鼻尖,沁心的是阵阵幽香。他不动,呆呆拦着她的路,瞧着她竖眉瞪眼的神色,虽凶,却不入画,心头不由轻了轻,径自道:“三年前大都起火,宫库烧了两天两夜,秘阁藏书和香库被烧……那时,风一吹,纸片碎屑漫天飞舞,香味和着焦味绕城三日。火灭后,宫人相压,灰烬中死伤无数,全是焦黑的尸体……很长的时间里,只要闻到香味,我就会想起当日堆得一车一车的尸体……新语,火不可儿戏,即便你讨厌城里一切,但别伤害你自己……”

语有带着淡淡遗憾,却如风般温煦。他的话令她怔了怔,“我……我伤害自己关你什么事?”

他轻轻一笑,“我答应过你——你找不到纸笔画未来,我来找给你。”

“用得着你找吗?莫名其妙!易季布你真的很烦啦!”气恨恨地跺脚,她开始戳他,“是不是让邦宁再教训你一顿才满意?我的手段可多……”

他苦笑,“我不喜欢你的那些手段。”

停下戳人的手指,她冷笑,“不喜欢,你不喜欢的手段,就是我烟火楼今日的这般风光。我警告你,少惹火我。惹毛了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她眼神灼灼,他的心却越沉越低。

“知道我从哪儿来吗?不知道没关系,告诉你,我来这儿第一个遇到的人是寻儿,他是乞丐,又黑又脏。现在呢,瞧到没,我把他养得又白又俊,再过两年绝对是无可匹敌的大帅哥。”

他微微侧头,见廊道尽头缓缓走来数人,脸上皆是焦急神色,似在找人。见到他后立即奔过来,却在听到百里新语的话时慢慢放轻脚步。

“寻儿乖,所以我宠他。”戳着他的胸口,她满脸戾气,“邦宁也是我在乞丐堆里找到的,俊俏吧,功夫厉害吧?你想过他睡在街头,全身又脏又臭,奄奄一息的样子吗?千福、百禄,是我从人贩子那儿买回来的,现在个个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喘一喘,她继续,“顺着我,我开心,他们也开心,不顺着我……哼,我让你跟康妈妈一样。”

眼神微闪,他的视线落在她身后某一点上。

“我当初看中康妈妈,就因为她是全城最有名的青楼老板,她想让我接客?下药嘛,也不是她首创发明,她下,我也会啊。她下一份,我就下十份,让她半个月下不了床。”

个中原委她没再细说,他却已猜得七七八八。

“所以,你、最、好、少、惹、我!”玉指戳戳,她横眉冷对。

说了一大堆,引经据典又旁征博引,就是让他放聪明点。暂居此地,她可不是来吃苦受累惹人白眼的,顺她者昌,逆她者亡亡亡亡亡!

连番怒吼间,他已被她逼退到门槛边,他张张嘴,却发不了声。

第一次听她吼这么多话,老实说,他有点……惊喜啊。

她身后,遭她点名的人似乎全不在意被揭了底牌和陈年秘密,人人皆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他们看谁的戏?

他?

啼笑皆非之际,脑后一道风声,他急速转身,将她护在身后,暗暗运气戒备。

一道果绿身影冲进他怀里,口中大叫着:“师兄,找到你了!”

然后……

木凉拖抬起,光明正大地背后偷袭。

不严重,只是一脚踢上某人的腿——关门——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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